元和二年春,雨落钱塘。
这日春寒未褪,江南下了一场雨,很冷。
雨点似银针飞落,漾开春水,圈圈涟漪惊得水面游鱼竞相窜走,躲入水草深处。
游鱼与鸥鹭都被急雨惊远了,江面上空荡荡的一片,茂密的苇丛里氤氲着薄雾,此时仍有人在江岸等渡船。
几个船客原本都登船将走了,船夫仰头却见天幕阴沉沉的一片,转眼便落下了雨,于是连连摆手叫船客再等一等。
有个年轻人凑上前来,一身麻布长衫,挎个包裹,像个读书人打扮。
他朝船夫问道:“那这船何时才能走?”
船夫道:“且在看看吧,等过了一场大雨。”
江南的细雨总是又绵又长,一时半刻不会停歇。
年轻人急得来很踱步,说道:“可我实在等不得太久。”
船夫没给他好脸色,只骂道:“想被雨打翻了船淹死在江里,你就只管去!”
其余几个人都跑到别处避雨了,只有这青衫的年轻人撑伞站在原处。
年轻人姓江名屿,本是要赶往浔阳上任的,却在钱塘耽搁了几日,再往后,便要愆期了。
来来往往的人都散去了,江上也只剩一叶扁舟,在雨幕中摇摇晃晃。
索性这雨还在下,江屿便沿着江岸缓缓独行,借烟雨聊以慰藉焦躁的心绪罢了。
他是从京城调至地方的,于是这一道,愈往东南行,沿途愈萧瑟。
只叹还是钱塘自古繁华,若到了浔阳,还不知迎接他的是怎样的穷乡僻壤、刁民汇聚。
正这般想着,江岸茫茫芦苇中竟平白出现了一双人影,佝偻着身子,像是拖拽着什么东西前行,鬼鬼祟祟好不尴尬。
江屿急忙蹲下遁入芦苇丛中,悄然窥着那两个贼人似的过路人。
只听其中一个道:“袋口扎紧了没有?”
“放心,打的死结。”
“做得干净些,别又像上回那样,半道出了岔子,不好向家君交代。”
若非江屿清楚看见两人抬着的麻布袋子,勾勒出清晰的人形,便要误以为他们是在做什么藏匿赃款的勾当了。
看那瘦弱身形,麻布袋里应是个孩童。
只听“扑通”一声,那个倒霉催的孩子,就被人套了麻袋随手扔进江里。行凶之人拍了拍手便走了,平静得像溺死一窝刚出生的幼猫。
苇丛又归于沉静了,只有雨声淅零淅留,江水哗啦,旁观者骇然。
苍天有眼,才刚要夸杭州治安稳妥,民风淳朴,转眼就叫江屿撞见一桩杀人灭口之事。
待那二人走了,他才拨开苇丛钻出来,上前一番查探。
江岸依旧蒙蒙一片,又细又密的雨丝如银针扎在身上。
江屿脱了鞋履,纵身跳进寒凉的江水中,顺着流水去寻那命不该绝之人。
他捞起湿漉沉重的袋子,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拖拽上岸,袋中的“活物”还在挣扎。
解开束口的麻绳,女孩苍白面容映入眼帘,令其惶恐不胜,惊呼一声:“怎么又是你?”
此真乃前所未见之事也!
“咳咳——”
她睁开眼,呛出几口河水。
江屿如见鬼魅般把她丢到一旁。
该怎么说呢,这小娘子真是既倒霉,又命硬。
此前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路边捡了一孩童,好心请来郎中搭救,不料被她阿爷当作是人牙子,反手就被勒索银子二百五十两!
堂堂江州录参军事,竟在杭州官府门前被倒打一耙。不仅连药钱也没讨回来,还得赔了钱他们才肯息事宁人。
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眼下她并不算好端端地在苇丛里躺着,江屿悔恨又无奈,复问一句:“怎么还是你啊?”
这一回,他还要不要将人送回赵府去?
他身上剩的银子真的不多了,刚好够赶路的盘缠而已。
再看那浑身湿漉的孩子,她口中咿咿呀呀的不成字句,又哭着哀求道:“求你别再把我送回去了,再回去,我真就活不成了……”
哪里就活不成了?
连江屿也忍不住发问:“怎么回弄成这副样子?我不是刚把你安然送回家吗?那杭州府的赵别驾,当真是你亲生的父亲吗?”
阿苓鼻子一酸,努着嘴,只一个劲地摇头。
“生母已死,我无爷娘。”
江屿听见她是这样说的,不知是哪个字刺痛了他,令他染上些许悲怆。
“你是说你阿娘她……”他喉头突然哽住,自顾自喃喃,“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阿苓抱膝蜷在苇丛里,沉默着没有应声。
江屿也浑身湿透瘫坐江岸苇丛中,望着将晴的天际,等了半晌。
他本想说,我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可别赖着我。再说你阿爷还抢了我二百五十两,纵使把你卖了也换不了这么多钱。
可是一转头看向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起来。”江屿站起身来,没好气道。
阿苓摇了摇头,反倒退远了些。
江屿一把拎起她,道:“先找个去躲雨的地方。”
天放晴后,晾干了衣裳,他还是领着阿苓回到杭州城里,想去探一探所谓的真相。
赵府后院不知怎么就起了大火,烧毁了三间屋子,只死了个如夫人而已。
昨日的雨丝润如酥,浇透后院大火的余烬,洗去了所有**的痕迹。
这是赵大人的家务事,路人除了偶尔提起一两句,当作饭后的谈资,鲜少去追究背后的过往。
赵府侧门上悬起了白绫,踏跺下的土路一片泥泞。
江屿换了身石青麻布长衫,幞头也是洗得发硬的粗麻布,半点儿也不像个官员。他领着的阿苓停在阶前,也是一副男孩装扮。
江屿侧过头问她:“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不去祭拜一下你阿娘?”
问的是她,院墙里死去的是她生母,青年人却红了眼眶。
江岺转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摇摇头道:“不去了,不看了。”
江屿叹道:“那就走吧,离开这儿,我带你到浔阳去。若有人盘查过所,就说你是我女弟。”
阿岺木木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江屿拧起眉头,扯了扯她的脸,再三叮嘱:“装得像些,知道么?省得旁人误以为是我拐带的你,再赔上二百五十两!”
阿岺见他气闷,仿佛下一刻又要痛心疾首,于是说道:“那些钱,我会还上的。”
江屿愤愤道:“当然要还!算上诊金一共三百两!你知不知道我为官数载就攒下这么些钱,一夕全都交代了进去!”
“哦。”她捂着耳朵听训,“我会慢慢还的。”
阿苓随江屿离开钱塘那一日,听说赵府死了个四娘子。
更听闻,她的尸身是从钱塘江里打捞上来的,浑身都泡烂了,被鱼虾啃食得不成模样。
原本赵府就正值发丧,又出了这档子事,可谓祸不单行。
阿岺在钱塘江上等江屿登船,听雨声如铃,又听江畔的行人议论。
“不是前几日才走丢寻了回去,这会怎又淹死了?”
“听说是去江边替她小娘放灯祈福,一个大浪打过来,人就没了。”
不少人叹惋,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就到出嫁的年纪了,当真是可惜。
有人说:“听说她和她娘一样,都得了疯病,兴许也没有几户人家敢娶她。”
也有人道:“她也是命不好,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亲娘,带累她十几年。”
江屿从城里买了蜜饯回来,在江头等船夫发船。
正逢沿岸有人泊船,有个蓝袍小郎君先一步下船登岸,没等身后仆从跟上,就随手扯了江屿的衣衫追问:
“什么四娘子?哪一个四娘子?”
江屿拨开小郎君的手,回答道:“咳——还能是哪一个?自然是杭州赵府,赵大人家的幺女。”
小郎君又问:“那小娘子她怎么了?”
江屿道:“死了……就在前几日,失足落水淹死的。”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自己去水边?”
小郎君心中一悸,拨开人群,直向城北奔去。
一个仆从追在他身后喊:“郎君、郎君,您走慢些!”
江浪轻轻拍打着船舷,船索系着小舟,在江岸苇荡中摇摇晃晃。
船夫站在船头催发,那对主仆的身影也在人群中远去了,江屿遥遥往岸上瞥了一眼,寻进了船舱。
她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碧幽的江水寒凉,令她每一寸发丝都禁不住寒颤。
江屿解了包裹,将蜜饯塞到阿苓手中,像是同她赔罪似的,还催促她快些吃:“浔阳地僻,去了那里,可就吃不上了。”
阿苓摇了摇头,才到钱塘江里凫了一圈水,连泥沙都没吐干净,她现下无甚胃口。
江屿又坐回她身边去,问道:“还是惧水?”
“嗯。”阿苓点点头。
江屿似想起些什么,遂问她:“我是否忘了问你的名姓?”
阿苓支支吾吾,只含糊地吐出一个“苓”字来。
问她是哪个苓,她说不出来。
江屿便当作心下了然,从包裹中取出刀笔与竹简,三两下刻划在青竹上留下一个小字,转而递到阿苓面前。
他说:“那我送你一个字,你以后就叫江岺可好?”
阿苓低头凝着简上那一方端正小字,刻痕锋利,如山峨峨。
从此名上的草,改换作了山。
她缓缓道一声好。
开新文啦,这一回是市井故事[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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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浔阳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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