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府邸比温招想象中更为恢宏,却也更加粗犷。巨大的石料垒砌成高墙,墙上雕刻着繁复的兽纹与日月图腾,在暮色中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属于草原王权的压迫感。
尉屠月璃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迎上来的侍从,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利落。她回头,赤色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团不灭的火焰,目光灼灼地看向刚刚下马的温招。
“怎么,看傻了?”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仿佛这宏伟的府邸是她最值得炫耀的功勋,“跟我来。”
阿史那罗在一旁微微躬身,对温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圆滑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在自家地盘上的从容。
温招沉默地跟在尉屠月璃身后,步入这座突厥权力中心之一的建筑。内部空间开阔,穹顶高悬,墙壁上悬挂着色彩浓烈的挂毯,描绘着狩猎、征战与祭祀的场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料、皮革与隐隐兽腥的独特气味。
侍从们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尉屠月璃,偶尔投向温招的目光也充满了好奇与谨慎。
尉屠月璃径直将温招带到一处布置华丽的偏厅。厚重的羊毛地毯,鎏金的器皿,以及铺着完整兽皮的座椅,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与财富。
“坐。”尉屠月璃自己率先在一张主位上坐下,姿态放松,像一头休憩中的母豹,目光却始终锁定在温招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减退的兴趣。“在这里,没人会打扰我们。”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很快,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热腾腾的奶茶、烤得金黄的羊肉和各种温招叫不出名字的瓜果点心。食物的香气浓郁,与这厅堂的奢华相得益彰。
阿史那罗站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公子请用,不必拘束。到了这里,就如同到家一般。”
温招没有动那些食物,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银面具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微光。她身姿笔挺,与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华丽环境格格不入,那份沉静并非拘谨,而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尉屠月璃端起银碗喝了一口奶茶,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嗤笑一声:“怎么,怕我下毒?”她放下碗,身体前倾,目光更加具有压迫感,“还是觉得,我突厥的食物,配不上你中原贵公子的品味?”
温招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她:“殿下多虑。在下不饿。”
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却莫名让尉屠月璃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阿史那罗见状,连忙上前一步,笑着岔开话题:“公子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客房已经备好,热水和新衣也即刻送到。不如先稍作梳洗歇息?”
尉屠月璃盯着温招,像是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她见过太多人在她面前或谄媚、或恐惧、或故作清高,却从未见过如此……空无的反应。仿佛她这个人,她所拥有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种不被所在意的感觉,让她心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却又夹杂着更强烈的、想要撕开那层面具、看清底下真容的**。
“也好。”她终于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带他去休息。看紧了,我的‘贵客’,可不能有什么闪失。”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阿史那罗躬身应下,随即对温招做出引路的手势:“公子,请随我来。”
温招站起身,对着尉屠月璃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便跟着阿史那罗离开了偏厅。
看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尉屠月璃端起奶茶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将银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意思。”她盯着门口的方向,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撑到几时。”
而走在前面的温招,感受着身后那道如影随形,充满探究与占有欲的目光,面具下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她只是沉默地走着,观察着这座府邸的路径与布局,如同一个冷静的过客,在猛兽的巢穴里,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同时计算着每一步的代价与时机。
客房确实如阿史那罗所言,布置得舒适周全,甚至称得上奢华。厚重的羊毛地毯隔绝了地板的寒意,床榻铺着柔软的裘皮,铜制灯台里跳跃着温暖的烛火。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月色下能看见嶙峋的假山与耐旱的植物轮廓。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温招走到窗边,目光扫过庭院中看似随意站立、实则方位精准的侍卫身影。软禁,不过是换了个更舒适的牢笼。
她走到桌前,上面已备好了笔墨纸砚,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带着中原的细腻,在这粗犷的突厥王庭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研墨,动作不疾不徐。墨锭在砚台上划出均匀的圈,墨香渐渐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那股陌生的香料味。
提笔时,她略微停顿了一瞬。
温韫。
这个名字在心底划过,带着些许复杂的滞涩。那个总想靠近她,却被她一次次推开的身影,那个在重男轻女的家族中,无形享受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却又固执地想将那份“拥有”分给她的弟弟。
她与他之间,隔着父母的偏爱,隔着家族的责任,也隔着她自己筑起的冰墙。
笔尖落下,字迹清瘦有力,一如她这个人。
温韫:
见字如面。
听闻汝已至南漳,一切可还安好?南漳多瘴疠,行事需谨慎。
写到这里,她停笔片刻。这些关切的话语于她而言有些生疏,但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观此纸人之际,唯滴血于其面,即可助汝破关。”
笔尖悬在信纸末端,那个熟悉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落在纸上。
温。
起笔的姿势已经摆好,墨迹仿佛下一刻就要晕染开。
但她顿住了。
指尖微微收紧,笔杆抵在指节处,带来细微的压迫感。烛火在她银质面具上跳跃,映出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她还“活着”吗?
这世间,名字有时是牵挂,有时却是枷锁。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她手腕微沉,笔尖落下,却终究越过了署名的那处空白。
她将笔搁回砚台边缘,发出极轻的一声磕碰。
信纸上的字迹清瘦孤峭,带着独属于她的冷静,唯独缺了那个本该落在最后的、代表归属的符号。
她拿起信纸,轻轻吹干墨迹,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然后,她熟练地将信纸折叠,几下便折成一个不易散开的方胜。
她取过一张裁剪剩余的纸条,指尖灵活翻动,几下便折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小纸人,形貌简单,却隐约有了四肢轮廓。
将纸人平放于桌面,温招伸出左手食指,右手在指尖极快地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在烛光下宛如饱满的红珊瑚。
她没有犹豫,将那滴血珠精准地点在纸人本该是面孔的空白处。
血珠触及纸面的瞬间,并未晕开,反而像是被吸收般,迅速渗入其中,只留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印记。
与此同时,那原本死寂的纸人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生机。它依旧躺在那里,却不再仅仅是一张纸,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灵性。
温招静静地看着它,面具下的目光沉静无波。
她以指腹极轻地拂过纸人,低声诵出一段简短的、蕴含着赋予之力的咒言。那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咒言落下,纸人周身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它静静地躺在桌上,等待着承载的使命。
温招将折好的方胜轻轻放在纸人旁边。
无需再多言语,那一滴血,已是最清晰的指令与联系。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指尖捏着那枚方胜,低声念诵了一句简短的咒诀。
那方胜和小纸人在她指尖微微泛起一层难以察觉的流光,随即化作一道无形的讯息,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朝着中原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会帮他,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愿意做的。但更多的,比如相认,比如靠近,于她而言,都太沉重了。
温招吹熄了烛火,房间陷入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刚走到床边,那哭声便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戚。在这戒备森严的王庭深处,显得格外突兀而诡异。
寻常人听了,只怕要毛骨悚然,缩在被褥里不敢动弹。
温招侧耳听了片刻,银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哭声不似作伪,里面浸透的悲伤太过真切。
她转身,没有点灯,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洒在冰冷石板上,映出清辉。值守的侍卫似乎并未察觉这异样的声响,或是早已习惯,抑或是……根本听不见。
哭声似乎来自庭院更深、更偏僻的角落。
温招掩上门,身影融入廊下的阴影里,如同夜色本身的一部分,朝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她脚步极轻,踏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廊柱、假山的阴影交错重叠。
越往里走,周遭越是僻静,连虫鸣都稀少起来。那哭声也渐渐清晰了些,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哭得压抑而绝望,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温招在一处月亮门前停下脚步。哭声就是从门后那片荒废已久的园子里传出的。园子里杂草丛生,一座残破的亭子孤零零立在那里,在月光下像一只蹲伏的巨兽。
她站在月亮门的阴影里,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听着。那哭声里的痛苦不似伪装,是真正源自心底的碎裂。
这深宫王庭,光鲜之下,不知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辛。
那哭声来自园中残破的亭子旁,一个蜷缩在荒草间的身影。看背影,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女,穿着朴素的衣裙,肩膀因抽泣而微微耸动。
温招静静立在月亮门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只有目光落在那个悲伤的背影上。
然而那少女极其敏感,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回过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温招所在的方向。
月光在那一刻毫无阻碍地洒落,清晰地照亮了彼此。
少女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带着一种受惊小鹿般的仓惶与脆弱。她的年纪果然很小,约莫只有十五六岁。
而她也看清了阴影里的人。
一身素白在月下几乎发光,脸上覆着冰冷的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那人站在那里,无声无息,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看了她多久。
没有杀气,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
少女忘了哭泣,忘了害怕,一时间竟怔在原地。那双透过面具望过来的眼睛,太过幽深,太过平静,仿佛能将她所有的悲伤与狼狈都无声地吸纳进去,不起波澜。
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声响,几片云移开,月光更盛,将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照得一片清冷澄澈。
一个是在深宫角落绝望哭泣的陌生少女,一个是突然出现的、戴着面具的神秘“公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少女忘了擦拭脸上的泪,只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重山一重水,遥远得不可触及,又偏偏在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候,安静地出现在这里。
温招也没有动,面具遮挡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目光依旧落在少女脸上,将那未干的泪痕和眼中的惊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的探寻,都清晰地收入眼底。
这寂寂深宫,这月下荒园,这猝不及防的对视。
一眼之间,横亘万水千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不耐的呵斥由远及近,打破了月下园中的凝滞。
“大半夜的,谁在这里鬼哭狼嚎!”尉屠月璃带着明显被惊扰的清梦的怒气,大步流星地穿过月亮门。她只随意披了件外袍,赤色在月下依旧醒目,长发未束,更添几分凌厉。阿史那罗紧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惯有的、试图平息事端的无奈。
尉屠月璃的目光先是如刀子般扫过荒草丛中那个瑟瑟发抖、脸色煞白的少女,眉头厌恶地拧起:“又是你?晦气的东西!”
她的斥骂让那少女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到,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连呜咽都死死憋了回去,只剩下恐惧的颤抖。
随即,尉屠月璃的视线才落到静静立于阴影处的温招身上。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他,愣了一下,怒气里瞬间掺入了更复杂的东西,被冒犯领地的不悦,以及一丝被“抓个正着”的微妙恼火。
“你?”她音调拔高,带着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目光在温招和那少女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怀疑与审视,“深更半夜,跑到这荒园子里,莫非……是约好了在此私会?”
这话问得尖锐且侮辱,带着她一贯的蛮横。
阿史那罗赶紧上前一步,试图缓和:“二殿下息怒,这位公子想必是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径,偶然走到此处……”
温招没有理会尉屠月璃的质问,也没有看阿史那罗。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淡漠,从那个因极度恐惧而几乎要晕厥的少女身上,缓缓移回到尉屠月璃那张写满骄纵与猜忌的脸上。
月光冰冷,照着这荒园中的四人。
一个仗势凌人,一个圆滑周旋,一个恐惧欲死,还有一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尉屠月璃质问的话语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未散的怒气。她等着温招的解释,或是慌乱,或是辩白。
可温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月光毫无阻碍地落入那双唯一未被面具遮掩的眼睛里。
尉屠月璃这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那双眼的形状生得极好,眼尾微扬,带着一丝天然的清冷弧度。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瞳仁的颜色,本是纯黑的瞳仁,在月华下竟呈现出极深的、近乎墨蓝的色泽,像是蕴藏了寂静深夜的深海,幽邃得不见底。
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因为她刚才那番尖锐的质问而起丝毫波澜。
温招眼中的漠然和平静,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因怒气而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身影。
那平静太过彻底,像一捧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尉屠月璃心头那簇烧得正旺的火苗上。
她所有准备好的斥责与刁难,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那些仗势欺人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她甚至能看清对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地颤动。
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阿史那罗试图打圆场的话语,荒草中少女压抑的抽气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尉屠月璃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突兀地响着,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清晰。
一股陌生的热意毫无预兆地爬上她的脸颊和耳根,来得迅猛而无声。
她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直视,目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在那双墨蓝色的深潭里停顿了一瞬。
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这样的神色。不是畏惧,不是讨好,也不是厌恶,就是一种纯粹,置身事外的静,仿佛她这位尊贵的公主与旁边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在她温招眼中并无本质区别。
这认知让她心头莫名一堵,那点刚刚升起的、连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悸动,瞬间被不甘、困惑、狼狈侵占。
她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让她心神不宁的眼睛,色厉内荏地抬高了下巴,试图重新拾起公主的威仪,却连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底气不足。
她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羞恼急需一个出口。
她不能再看向那双让她心绪大乱的眼睛,只好将所有的怒气都倾泻向那个瑟缩在草丛里的、更易拿捏的身影。
“哭!整日就知道哭!”她转向那少女,声音比方才更加尖利,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狠厉,“你那点破事,闹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怎么,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那少女被她吼得浑身剧颤,像一片风中的落叶,拼命摇头,眼泪涌得更凶,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晦气!”尉屠月璃看着她那副懦弱的样子,心头火起,却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某种自己不愿承认的,同样被束缚在这深宫高墙内的影子,这让她更加烦躁,“再让我听见你半夜在这里号丧,仔细你的皮!”
阿史那罗在一旁躬身,适时地插话,既是劝解也是给尉屠月璃台阶下:“二殿下息怒,莫要为了这等小事气坏了身子。夜已深了,风也凉,不如先回去安歇?属下这就让人把她带回去严加看管。”
尉屠月璃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就在阿史那罗示意侍卫去拉那少女,尉屠月璃准备转身离开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角落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了,不高,却清晰地切入了这片混乱。
“这姑娘,”温招开口,目光越过尉屠月璃,依旧落在那蜷缩的身影上,语气听不出波澜,“长得像中原人。”
她略作停顿,像是寻常问询,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叫什么?”
方才第一眼,她便觉得那少女的眉眼神韵有几分熟悉,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中原的温婉轮廓,与这塞北突厥王庭的粗犷或异域风情格格不入。只是一时未能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气质。
这话问得寻常,落在尉屠月璃耳中却如同惊雷。
她猛地转回身,刚刚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比之前更旺,还夹杂了一种被窥破隐秘的羞恼。他竟还在注意那个奴婢?还问她的名字?
“一个低贱的婢子罢了!也配有名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带着一种刻意贬低以维持自己尊严的仓促,“不过是早年从黑市买的婢子而已,留在府里干点粗活已是恩典,谈什么名字?”
她的话语刻薄而残忍,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里。那少女将头埋得更低,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阿史那罗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似乎想阻止尉屠月璃说下去,却又不敢明言,只得低声道:“殿下……”
温招却仿佛没有听到那些侮辱性的字眼,她的视线缓缓从少女身上收回,重新落到尉屠月璃因怒气而涨红的脸上。
那双墨色的双眸,平静依旧,只是在那片深海之下。
“原来如此。”温招轻轻点了点头。
尉屠月璃满腔的怒火像是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堵住了去路,不上不下地哽在胸口。她看着温招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一拳拳都打在空处,愈发气闷。
“回去!”她没好气地冲温招喝道,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掩饰什么,“深更半夜在外游荡,成何体统!”
她说完,也不等温招回应,转身就走,赤色的袍角在月色下划出一道略显仓促的弧线。阿史那罗连忙示意侍卫带走那仍在发抖的少女,自己则快步跟上尉屠月璃。
温招沉默地跟在后面,与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可闻。
直到将温招送至客房门口,尉屠月璃才猛地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背影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有些僵硬。
“喂。”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种别扭的、强装出来的随意,“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与她平日直来直去的风格大相径庭。
温招站在门边,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尉屠月璃等不到回应,有些焦躁地转过身。灯光下,她脸颊似乎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眼神闪烁,不敢与温招直视,却又强撑着不肯露怯。
“我告诉你,”她抬高了下巴,像是宣布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笨拙的宣告,“我看上你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在这楼兰,没人敢欺负你!”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温招,像是在等待一场预料中的风暴,或是……一丝期待的回应。
尉屠月璃那番带着蛮横与宣告的话语,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在寂静的回廊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温招原本只是安静地听着,面具下的神情无波无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直到那句“你就是我的人了”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落下,她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眸子,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
随即,在尉屠月璃紧紧锁定她的、混合着紧张与强装镇定的目光中,温招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并非开怀,也非嘲讽,只是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月光偶然掠过冰面,泛起的一丝转瞬即逝的微光。
可就是这样浅淡的笑意,却仿佛瞬间驱散了她周身常年不化的寒意,让那双墨蓝色的眼睛骤然生动起来,眼底似有星子碎落,漾开一层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润涟漪。
她本就生得极好,这难得一见的笑意,哪怕小半张脸被面具覆盖,也足以让见者心弦为之一动。
尉屠月璃所有准备好的,应对拒绝或反抗的强硬说辞,所有伪装的镇定与骄横,在这突如其来的浅笑面前,骤然土崩瓦解。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呼吸一滞,后面那些未尽的、想要强调所有权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双含了笑意的眼睛,看着那微微弯起的唇线,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比刚才在荒园里更加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月光与灯光交织,落在两人之间。一个笑意浅淡却惊鸿一瞥,一个面红耳赤却哑口无言。
尉屠月璃所有的心神还沉浸在那惊鸿一瞥的笑意里,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就在这时,她看见温招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触碰到脸颊边缘冰冷的银面具。在尉屠月璃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面具被轻轻摘了下来。
灯笼的光晕和清冷的月光同时毫无遮挡地照亮了那张脸。
下颌线条流畅优美,唇色很淡,带着自然的润泽。然而,从左侧额角开始,一路蜿蜒向下,越过眼角,直至左眼尾,爬满了深色的诡异暗纹。
那纹路并非画上去的,更像是从肌肤底层透出来的颜色,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不祥的光泽,与她右半边脸无瑕的冷白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温招维持着那抹极淡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笑意,看着尉屠月璃,声音平静无波:
“公主是不是喜欢在下的脸?”她微微偏头,让那暗纹在光下更清晰些,“可在下长得……可怖。”
她用的是“可怖”这个词,语气却像在谈论天气。
尉屠月璃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确实被惊到了。
那暗纹盘踞在如此精致的面容上,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冲击力,绝非寻常伤痕或胎记。
寻常人见了,只怕真要吓得后退一步。
然而,尉屠月璃眼底最初的惊愕只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她非但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加用力地、直勾勾地看了回去,像是要将那每一道纹路都看清楚。
她脸上未褪的红晕还在,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被挑衅般的倔强。
“干什么?”她扬起下巴,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公主特有的骄纵,仿佛刚才那个看呆了的人不是她,“舍得把你的真面目给本公主看了?”
她的目光大胆地扫过温招的脸,从完好的右半边,到布满暗纹的左半边,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野蛮的审视。
“不就是几道纹路吗?”她嗤笑一声,像是评价一件物品的瑕疵,语气里却奇异地没有贬低之意,“皮相而已,本公主见过的美人多了,不缺你一个好看的,也不少你一个……特别的。”
她往前凑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眼睛亮得灼人,紧紧盯着温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是骨头里透出来的那股劲儿,跟这张脸是光滑还是吓人,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得蛮横,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却带着一种属于草原儿女的、未被世俗标准驯服的直接和坦荡。
温招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终于缓缓敛去。她看着眼前这个距离极近、眼神炽热又执拗的公主,那双墨蓝色的眼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身影,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怔忡。
温招看着眼前这个仰着脸、眼神执拗得像头小豹子似的公主,听着她那番蛮横又直白到近乎天真的宣告,静默了片刻。
随即,她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哼笑,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无奈的意味。面具已然摘下,那张融合了无瑕与诡谲的脸上,唇角再次微微牵起,这一次的笑意比方才真切了些许,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缝,透出底下微不可察的暖意。
她看着这个娇纵却意外地不惹人厌烦的小姑娘,忽然抬起手,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又轻又快地在她发顶揉了揉。
那触感一掠而过,带着指尖微凉的体温,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尉屠月璃的心头猛地漾开一圈巨大的涟漪。
尉屠月璃彻底僵住了。
所有强装的镇定、所有的伶牙俐齿,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甚至忘了呼吸,只觉得被触碰到的发顶传来一阵奇异的、酥麻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脸颊刚刚有所消退的热度再次汹涌而上,烧得她耳根脖颈都一片绯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温招。
温招却已收回了手,那点零星的笑意也悄然隐没在她惯常的平静之下。
她没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尉屠月璃一眼,只是干脆地转过身,伸手推开客房的门,身影很快没入房内的阴影中。
“咔哒。”
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那扇门彻底隔绝了视线,尉屠月璃才像是骤然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吸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发顶,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微凉的触感。
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红晕未退,眼神却有些发直,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未曾经历过的茫然与无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欢喜。
风穿过回廊,吹动灯笼轻轻摇晃。
她就在那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袍角,才像是终于回过神,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凌乱地消失在了廊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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