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初冬，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流如期而至。
校园里的法国梧桐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伸展，像一幅淡墨写意画。
然而，犯罪心理学教研室里的学术热度，却与日俱增。
韩昭的课，已然成为侦查学院的一种现象。她的案例越来越复杂，往往涉及连环杀手的行为模式、犯罪现场的心理标记、甚至是高功能反社会人格的识别与侧写。课堂上的讨论常常激烈得如同小型辩论会。
这一次，韩昭抛出的是一起跨越数年的未破悬案：多名独居男性在夜间被袭击，手段利落，现场几乎没有留下直接证据，但每个现场都会被摆上一个造型古怪的、手工制作的锡兵玩偶。玩偶的姿态各异，似乎隐含着某种序列。
“仪式感。”韩昭站在投影前，幕布上是几个锡兵玩偶不同角度的特写，她的声音冷静地剖析着，“罪犯在满足基本攻击欲之外，有更强烈的心理需求。这些玩偶，是他的签名，也是他留给外界，或者说，留给他想象中的某个观众的信息。”
她要求学生们分组，尝试解读“锡兵”可能象征的意义，并据此修正对罪犯的侧写。
陆真理所在的小组陷入了困境。
玩偶代表什么？童年创伤？军事控？还是一种纯粹的、扭曲的艺术表达？
“或许，不是玩偶本身的意义，”陆真理盯着屏幕上那个造型略显狰狞的锡兵，忽然开口，“而是‘摆放’这个行为。他在重新布置现场，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宣告他的‘主权’或‘成就’。玩偶是他选择的‘勋章’。” 她不自觉地用上了韩昭之前课上的思路。
小组讨论后，依旧是陆真理代表发言。她结合现场的其他细节，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假设：罪犯可能并非出于对受害者的仇恨，而是将这些独居男性视为某种“替代品”，玩偶的摆放顺序和姿态，或许暗示着他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某种“征服”或“惩罚”，其目标可能指向一个更具权威性的形象，比如……父亲或兄长。
她的发言再次引来了不同的目光，有赞同，有深思，也有质疑。
韩昭听完，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她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陆真理身上，停留了两秒。
“逻辑链条有创新性。犯罪行为，尤其是系列犯罪行为，往往是罪犯内心戏剧的外化。将‘仪式’与‘替代性满足’联系起来，是一个值得深入的方向。”她顿了顿，话锋微转，“但证据支撑依然关键。侧写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每一笔画像，都必须有现场行为证据作为锚点。陆真理，你的假设需要更扎实的现场物证支持。”
“是，老师。我明白。”陆真理认真地点头，心底却因为那句“逻辑链条有创新性”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她注意到了，韩昭这次用的是“陆真理”，而非“陆真理同学”，而她自己的那声“老师”也似乎叫得更顺口了。
下课后，同学们陆续离开。陆真理磨蹭着收拾完书包，“偶然”经过办公室看到韩昭正将几大摞显然是刚收到的、捐赠的旧犯罪学书籍和期刊，费力地往办公室角落的空书架上搬。那些书看起来年代久远，十分沉重。
“老师，我帮您吧。”陆真理几乎没犹豫，放下书包就走了过去。
韩昭动作顿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堆书，想拒绝。
“没事儿！我力气大！”陆真理捋起袖子，露出紧致的小臂，警察学院出来的，自然是训练到位。
韩昭最终只是淡淡说了句：“谢谢。小心些，有些书角很锋利。”
两人便沉默地开始整理。陆真理负责将书递过去，韩昭则在书架上分类摆放。空间狭小，不可避免地会有身体的轻微碰触。每次不经意碰到韩昭冰凉的手指或衣袖，陆真理都觉得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心跳会漏掉半拍。她偷偷瞄着韩昭专注的侧脸，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清冷的雪松混合着旧书页的特殊气味，觉得这一刻安静而充实。
就在她弯腰去搬一摞特别厚重的精装本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放在书架边缘的一个硬纸盒，盒子里放着的几本旧期刊滑落下来，连带碰到了旁边书桌上韩昭那只低调的腕表。
“啪嗒”一声，腕表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老师，我太毛手毛脚了！”陆真理吓了一跳，慌忙蹲下去捡。
她拾起那只做工精致的腕表，幸好地面铺着地毯，表盘没有碎裂。但表带在撞击下松开了。就在她想准备将表带捡起来扣回去时，目光猛地定住了。
韩昭已经蹲下身捡起那个腕表，正往自己的手腕上戴，而那截白皙纤细的手腕上，赫然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粉白色的疤痕！那疤痕很长，从手腕内侧一直围绕着整个手腕延伸，虽然已经愈合多年，但依旧能想象出当初受伤时的严重程度。
陆真理的手僵在了半空，呼吸都滞住了。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韩昭，脸色瞬间有些发白：“老师……您的手……”
韩昭的脸色在那一刹那似乎更白了一些，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陆真理捕捉到了她指尖那一瞬间的微凉和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韩昭没有看陆真理，只是垂着眼，默默地将腕表重新戴好，仔细地调整好表带的位置，确保那道疤痕被严严实实地遮住。整个过程，她都很沉默。
“老师……对不起，我……”陆真理手足无措地站着，心里充满了内疚和震惊。
“没事。”韩昭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一些，但她极力维持着平静，甚至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虽然效果甚微，“很多年前的事了，不小心划的。已经好了。”
她站起身，不再看那堆书，转身走向办公桌，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疲惫。
陆真理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那道疤看起来太深了，绝不像她说的“不小心划的”那么简单。可韩昭明显不愿多谈。那种刻意回避的姿态，比直接的否认更让人心疼。她看着韩昭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背影，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想要靠近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走过去，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地说：“老师，以后这种搬东西的活儿，您叫我。我力气大。”
韩昭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陆真理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还有……那盆绿萝，我看了，长新叶子了，很精神。”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许久，韩昭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几乎听不到声音：“……嗯。”
这一个简单的音节，驱散了方才因那道疤痕而带来的沉重与寒意。
陆真理明白有些界限，她不能贸然跨越，但有些关心，她可以固执地给予。
就像那盆不管需不需要，都顽强地在窗台上生长着的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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