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的巨影如同一块银色的行星，缓缓压过东南-7的上空。
这里是东南-7，也是“铁锈区”。太阳的余烬被地平线上升腾的工业废气过滤成一种病态的赭红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永恒不变的气味——是金属氧化后那锈蚀、有机物在阴暗角落里腐烂的霉味，以及若有若无的、某种劣质能源灼烧后留下的焦苦。
这味道，就是铁锈区居民的“故乡的味道”。
凌夜蹲在一处废弃管道形成的天然“摊位”前，手指灵活地翻转着一个从废墟里淘来的、外壳斑驳的旧时代数据存储器。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有些乱，眼神却像淬了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过于精明的光。身上是耐磨的防水衣物，沾着洗不掉的油污和尘土的痕迹。
“叔，你这货不行啊，”凌夜开口，声音带着点这个年纪少有的沙哑，“这玩意儿读取十次能成功一次都算它给面子，能量残留都快跌到负值了。你管这叫‘精品’？”
摊主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闻言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子，话不能这么说。这可是‘大灾变’前的老物件了！有历史价值！搁天穹上面，那些老爷们就喜欢收藏这个，叫……对，叫‘复古风情’！”
“复古？我看是复辟了，”凌夜嗤笑一声，把存储器抛回去，“这玩意儿唯一的‘风情’就是当板砖砸人可能还有点用。三个点，爱卖不卖。”
“三个点？！你不如去抢！”
“抢你还得浪费体力，三个点算我是好人了。”凌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利落，“不要拉倒，我找别人淘换点好东西去。”
一听顾客要走，摊主脸色变了变。他咬咬牙：“五个点！不能再少了！”
凌夜头也没回，只是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
“……成交！”摊主一脸肉痛。
完成交易，凌夜把那个破存储器随手塞进随身携带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背包里，转身融入铁锈区嘈杂的人流。他穿过由废弃金属板搭建的狭窄巷道，避开地面上横流的污水，对周围为了几块合成面包或者一点能量电池争执不休的景象视若无睹。生存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他早已习惯。
从凌夜此刻停留的这个角落向上望出去，视线必须穿过三层锈蚀的钢架。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发出沉闷的嗡鸣，偶尔滴下几滴不知名的液体。上方，“天穹”主体投下的阴影切割出光怪陆离的界限，更上方，才能勉强窥见那座浮空巨城的一角。它在云层之上，反射着恒星的光芒，边缘被勾勒成一道近乎神圣的金色轮廓，干净、整洁，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据说天穹城里没有一粒灰尘。据说那里的空气是甜的，水是纯净的，连阳光都经过过滤，只剩下最温和的部分。
那里是秩序与科技的象征，由一个名叫“天理集团”的庞然大物所支配。
天穹之下，则是被五百年前一场名为“灵能灾变”的浩劫所污染的地表，被统称为“秽土”，遍布着前代文明的废墟和因辐射而变异的可怕生物。
而凌夜所处的“铁锈区”，正是这两个极端世界之间的夹缝地带 。它由天穹常年倾倒的垃圾与工业废料堆积而成，是浮空城的最底层。这里既不属于天穹的“文明”，也未完全堕入秽土的“野蛮”，是一个充满了黑市、地下交易和无尽挣扎的灰色温床 。
凌夜像一只习惯了在阴影中穿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滑过一堆叠一堆的废弃机械零件堆。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一座小山似的报废齿轮上扭曲地爬行，最终停在了一个由几个废弃集装箱和锈穿的粗大管道拼接而成的“建筑”前。
这里有一片藏在夹缝里的庇护点，住着一些能力不强而常年周转不济的老人、妇女或者青少年。凌夜的“安全屋”也在其中。
人人都没有钱，但总疑心自己被更穷的穷鬼偷家。到了家门口，凌夜并未立刻进去，而是先绕着集装箱走了一圈，手指熟练地拂过几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挂着几个用碎玻璃和空罐头做的简易警报器，风一吹就响，但凌夜检查的不是风，而是连接着它们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上微弱的电磁反应。确认了那些布置精巧的小玩意儿没有被触发过的痕迹，他才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肩膀，走到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钢板后。
很好，今天也没人想不开来“零元购”。
一切如常，“家”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凌夜将自己重重地摔进那张捡来的单人沙发里，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刻散了架。他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一整天在废墟里奔波的疲惫和尘土味。
这不是生理上的疲劳，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这无望的生活日复一日碾压过后，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倦怠。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快要报废的发电机，被硬塞进一个永远不会停转的机器里，每天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却又不得不继续转下去。
他随手把今天搜刮来的“战利品”——几块用途不明的芯片和一小截尚有能量反应的导线——丢在工作台上，然后伸手敲了敲台上一台老旧得可以进博物馆的终端设备。
屏幕闪烁几下，雪花点顽固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个简陋的、由像素块和霓虹线条组成的登录界面。
【赛博功德箱】
“又是能源告急的一天，”凌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喃喃自语，“这破地方的基础供应，比我的良心还稀缺。”
“赛博功德箱”，是铁锈区居民们苦中作乐的产物 。在天理集团无处不在的监控网络下，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法外之地”。它是一个匿名的社区网络，一个巨大的电子涂鸦墙，居民们用一种由表情包、谐音梗和各种碎片化文字组成的加密语言，在这里宣泄情绪、交换情报，或者仅仅是……发疯 。
终端屏幕上，无数帖子如瀑布般飞速滚动。
“让我看看今天的电子榨菜是什么味儿。”凌夜喃喃自语，手指在磨得发亮的键盘上敲击，干裂的嘴唇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社区帖子1】
用户： @重生之我在废土当赛博阎王
内容：今天在天穹的3号垃圾倾倒点捡到半块还能吃的高级压缩饼干，保质期只过了三个月！我直接泪目，家人们谁懂啊？这味道，跟刚出厂似的，就是有点耗牙。给逝去的后槽牙积点阴德。 [表情包：小猫双手合十.jpg] 功德 1
【社区帖子2】
用户： @天理集团今天倒闭了吗
内容：笑死，天穹那帮孙子是不是觉得我们每天呼吸秽土空气就能进行光合作用？又发通告说要“优化”铁锈区的能源配给。我优化你[哔——]！怎么不优化一下你们那比狗屎还多余的脑子？[表情包：熊猫头冷笑.jpg]
【社区帖子3】
用户： @响尾蛇不是蛇
内容： [附有一张经过多层加密的模糊截图，截图上用红色记号笔潦草地标注着“高风险高回报”的字样，以及一个初步的遗迹位置坐标。] 来点靠谱的搭子，能打能抗能闭嘴的。捞到的五五开，敢黑装备的死一户口本。别让姐在你的坟头蹦迪。[表情包：狗头叼玫瑰.jpg]
凌夜的目光在第三个帖子上停住了。
响尾蛇。
这个ID他再熟悉不过。一个像蛇一样狡猾、美丽又致命的女人，铁锈区里为数不多能和他打交道的“遗迹猎人”，也是他唯一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当然，是那种可以在背后互相开黑枪，但只要价钱合适，也能为对方挡一枪的塑料朋友。
这个女人敏锐且手段狠辣。她放出来的活儿，通常都意味着巨大的麻烦和同样巨大的收益。
【用户：@夜不能寐】：@响尾蛇不是蛇蛇姐，又发现什么好地方了？几天不见，又准备去哪个古墓里给前代文明刨坟了？位置发来瞅瞅，活儿要是够硬，□□，我六你四。 [表情包：熊猫人搓手.jpg]
回复几乎是秒到。
【用户：@响尾蛇不是蛇】：@夜不能寐滚蛋！你那张脸是拿去当城墙砌了吗？这么厚。五五，爱来不来。位置加密发你了，老规矩，看完自动焚毁。还有，嘴再这么欠，下次见面我保证把你舌头拽出来打个蝴蝶结。
【用户：@响尾蛇不是蛇】：这地方有点怪，灵能残留指数非常……扭曲。读数忽高忽低的，跟蹦迪似的。你自己掂量着点。[表情包：杰瑞鼠小心翼翼探头.jpg]
“灵能……”凌夜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个词，对于铁锈区的居民来说，既熟悉又遥远。灵能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力量。它就像宇宙的“蓝条”或者“魔力值”。“天穹”用它驱动着浮空城，维持着他们那近乎无菌的完美社会；而五百年前那场几乎毁灭了全世界的“灵改灾变”，也是这玩意失控的杰作。灾变之后，地表被高浓度的灵能辐射污染，变成了寸草不生的“秽土”，只有一些畸变的动植物和不怕死的拾荒者在上面游荡。
对凌夜他们来说，灵能通常只意味着两件事：危险的灵能风暴，和能卖个好价钱的、蕴含着微弱灵能的前代“遗物”。
响尾蛇发来的加密文件很快被解开，一张简陋的地图、几张模糊的探测仪照片和几行说明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新发现的……前代遗迹？旧运河管道深处……”凌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飞速地评估着风险与收益。
残留指数异常，很可能是灵能风暴的余波扫过，或者更糟，是遗迹内部的能量核心发生了不稳定的泄漏。风险不小。不过如果里面的“遗物”能挖出一两件，就此发达的事情也不少见……
况且这并不是全部。
凌夜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角落。那里藏着他几乎已经模糊的、关于父母的记忆。他们毕生都在研究这些前代遗迹，最终失踪在秽土深处。
每次深入这些废墟，凌夜都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没有航标的黑暗海洋里打捞。他不知道自己想捞上来什么，或许是真相，又或许……只是想找到一个能证明自己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孤儿的证据。
“高风险？”他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片刻犹豫，“在这鬼地方，呼吸都是高风险。”
他重新坐直身体，回复响尾蛇。
【用户：@夜不能寐】：成交。明早六点，老地方碰头。记得带足装备，别到时候哭着喊着让我给你收尸，我嫌晦气。[表情包：奥特曼点头.jpg]
【用户：@响尾蛇不是蛇】：放心，姐是专业团队（自称）。你记得把脑子带上就行，别光长个儿。[表情包：猫咪甩刀.gif]
对话结束，被焚毁的加密文件在凌夜眼前变成一串乱码，随即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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