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跑来,又惊又吓,早就饥肠辘辘了。但她仍然强忍着,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师父。
扶光咽下糕点,仿佛没看见张潜妁的小动作。她站起身,走向一处藤蔓缠绕、花草茂盛的阴凉地。
“夏日炎炎,暑气与蛇虫为患,当识此二物。“她指向一丛攀附在湿润石壁上的藤蔓。
张潜妁细看那藤蔓,叶片细长翠绿,表面似有蜡质光泽,触手冰凉。
“此乃碧凉藤,”扶光摘下一小片叶子,在指尖揉搓,立刻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凉薄荷香气,“取其鲜叶揉碎,汁液涂抹于太阳穴、手腕处,可清心解暑,提神醒脑。置于枕边,亦可驱散蚊蝇。”
接着,她又指向旁边一簇开着细碎小白花,花蕊淡黄的植物:“此为驱瘴花 。其花香淡雅,常人不易察觉,但蛇虫鼠蚁避之不及。采摘其花朵,阴干后缝入香囊随身佩戴,可避山岚瘴气,防毒虫近身。”
张潜妁迅速摘了几簇驱瘴花放入背篓。
两人去向别处,扶光目光扫过一片向阳的灌木丛,那里点缀着许多玛瑙般红艳饱满的小浆果。她走过去,信手摘下一颗最红最大的,转身递到张潜妁嘴边:“张嘴。”
张潜妁听话张嘴,那颗冰凉清甜、带着浓郁果香的浆果就被轻轻放入了她口中。果汁在舌尖迸开,酸甜可口,瞬间抚慰了饥渴和疲惫,她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
“师父,这果子……有什么功效?”她含着果子,含糊不清地问。
扶光笑眯眯地又塞了几颗到她嘴里,看着她鼓着腮帮子、一脸满足的样子,收回手,道:“这朱玉果,专治在山中奔波、又累又饿的小馋猫。”
“啊?”张潜妁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师父是在调侃自己,脸上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朱玉果,嘴里含着果子,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夕阳西下,扶光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香囊用料精致,针脚细密,她递给张潜妁:“拿着。”
张潜妁接过,入手微沉,一股混合着碧凉藤的清凉薄荷香和驱瘴花的淡雅草木香幽幽散发出来,令人精神一振,连周围的蚊虫似乎都瞬间飞远了些。
“贴身佩戴,可防暑避虫,宁神静心。”
“谢谢师父!”
扶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张潜妁一步三回头地沿着下山小径走去,腰间那枚带着清凉香气的香囊随着她的步伐晃动,恨不得向山中所有花花草草炫耀她的礼物。
——
深秋,天高云淡,四周草木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与红,空气中弥漫着落叶的微涩与果实成熟的醇香。
张潜妁这次来得比平时沉默许多。她坐在惯常的位置,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枯黄的草地,往日明亮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秋雾。秋风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
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师父,我爹知道了我给人医治的事了,还发现了您给我的医书。”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他发了好大的火,还把书撕了几页……”她的声音哽住了,肩膀微微颤抖。
那是她视若珍宝的、师父给她的东西。
更大的悲伤随即涌上,淹没了被父亲责骂的委屈:“就在爹骂我后没几天……奶奶、奶奶她”张潜妁猛地吸了一口气,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衣襟上。
“她明明早上还好好的,就在院子里,坐在那张旧藤椅上晒太阳……手里还攥着我给她采的野菊花,她、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再也叫不醒了……”
她终于泣不成声,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在秋风中凋零的叶子,“师父……我没有奶奶了,呜呜呜……”
扶光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任由张潜妁的泪水肆意流淌。秋风拂过她红艳的衣袂,带着凉意。
等张潜妁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扶光才缓缓开口:“人生如同草木,有向阳时,亦有承雨露,坚韧者方能成材。你奶奶,她走在了属于她的季节,如同秋叶归根,化入尘土。而你,你的季节还未完满。”
这番话语,虽然无法立刻抹平伤痛,却也像一股清泉,缓缓注入张潜妁迷茫的心,让她的悲恸稍稍沉淀。
张潜妁点点头,伸手擦了擦脸颊的泪水。
扶光沉默了片刻。深秋的寂静中,一段悠扬而婉转的旋律,从扶光唇间轻轻流淌出来。
“风飒飒兮木萧萧,
露为霜兮寒将临。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逝者如川,归彼大荒。
日升月恒兮,
草木萌兮新岁阳。
莫悲戚兮,莫彷徨,
前路迢迢兮,
自有琼芳待汝,采撷忙……”
张潜妁抬起朦胧的泪眼,呆呆地看着扶光。
师父华美的侧脸在秋阳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专注吟唱的模样,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与温柔。
歌声渐歇,余韵在山间萦绕。
张潜妁沉浸在那种奇异的、被抚慰的感觉中,下意识地、带着浓重鼻音,小声嘟囔了一句:“听着……像是戏文里,那些俊俏书生在墙根下勾搭娘子时唱的调调。”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么能这样亵渎师父神圣的歌声!
扶光显然也听清了这句“大逆不道”的点评。
她缓缓转过头,漂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张潜妁,那眼神不似平日的责备和调笑,反而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错愕,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窘迫。
她沉默了足足有几息,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站起身:“随我来。”
张潜妁心虚又忐忑地跟上,一路都不敢再吱声。
扶光带着她,穿过秋林,来到一处视野开阔、向阳的巨大山坡。眼前的景象瞬间震撼了张潜妁,整片山坡如同被点燃了一般,铺满了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红色枫叶!
在金辉的渲染下,那红色浓烈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倾泻的晚霞凝固在了大地之上,壮丽辉煌。秋风掠过,卷起漫天红叶,如赤蝶狂舞。
置身于这片燃烧的秋色中,方才的悲伤似乎被这宏大的生命图景冲淡了些许。
扶光站在漫天飞舞的红叶中,红衣更加鲜艳夺目,身影却依旧带着遗世独立的孤寂感,仿佛已在此伫立了千年万年,与这磅礴的秋意,和谐地融为一体。
“为师把此处唤作落霞坡。”扶光的声音在红叶飞舞中显得格外清晰,“秋日并非只有凋零。”她俯身,拨开厚厚的落叶层,露出下面饱满的橡实、榛子,“此为山林之‘藏’,是鸟兽过冬的食粮,亦是来年新生的根基。”
张潜妁也俯身,捡了几个榛子。
扶光又指向几处不起眼的、块茎裸露的植物,“此物名地母根,其块茎富含淀粉,深秋采挖,可蒸煮充饥,助人度过寒冬。”
她拾起一片脉络清晰、红得剔透的枫叶,叶柄在她指尖轻旋:“凋零非终结,乃新生之始。落叶归根,滋养新绿。果实深藏,孕育新生。”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燃烧般的山峦,“坦然面对季节更迭,珍视此刻的绚烂,积蓄力量以待新生,方是世间之道。”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张潜妁默念着,看着扶光在漫天红叶中孤高明艳的身影,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闯进心里:师父她……是否也有过最亲近的人呢?像奶奶之于我?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她想象不出师父这样的人,会为谁牵肠挂肚,为谁黯然神伤。
可如果……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对师父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也像奶奶一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师父会哭泣吗?会挽留吗?
还是,只能像现在这样,站在永恒的时光长河边,平静地看着亲近的生命如同眼前的红叶般凋零飘落,归于尘土?
张潜妁望着扶光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侧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师父身上那种与凡俗烟火格格不入的、近乎永恒的疏离感。
——
天空铅云低垂,朔风如刀,四周山色萧索,一片肃杀。
冬药不多,张潜妁采零碎采了一些,便早早跑到了青石处。
她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尖更是红得像颗小樱桃,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厚实的棉衣使得动作有些笨拙,她紧紧护着怀里的东西,仿佛抱着稀世珍宝。
“师父!”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看到扶光依旧静立在潭边那块熟悉的青石旁,红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身姿却挺拔如松,她立刻加快了脚步。
跑到扶光面前,她顾不上喘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造型古朴雅致的黄铜手炉,炉体打磨得光润,上面錾刻着简单的缠枝莲纹,炉盖上有细密的透气孔。炉子显然刚刚添过热炭,散发着融融暖意。
“师父!这个,是我……我自己学着打的!”张潜妁将手炉递向扶光,眼睛亮晶晶的,“您摸摸,可暖和了!”
扶光垂眸,目光落在少女冻得通红、甚至有些皲裂的手指上,又看向那被细心呵护、带着少女体温的手炉。
她伸出仿佛感受不到丝毫寒意的双手,轻轻接了过来。
入手沉甸甸的,炉壁的温度恰到好处。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木质甜香与淡淡药草清气的独特气息,从炉盖的孔隙中幽幽散发出来。这香气并不浓烈,却异常熨帖,仿佛能沁入心脾,驱散冬日的阴郁。
扶光捧着暖炉,凑近鼻端,闭目轻嗅片刻。
“零陵香,安神辟秽;柏子仁,宁心定志;少许陈艾绒,暖宫驱寒,兼有祛湿之效;还有……晒干的朱玉果皮,取其甘甜余韵,调和诸香。”
“师父!您……您都能闻出来?!”张潜妁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那零陵香和柏子仁是她用辛苦采来的药材跟货郎换的,陈艾绒是自家房梁上挂的老艾草,朱玉果皮更是她夏天一颗颗攒下来的宝贝。
一阵寒风吹来,香气在二人周身散开。
扶光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仿佛要压到山顶的天空。
“今日不上课了,早些回去。”扶光道,“路上务必小心。”
张潜妁虽有不舍,但见师父神色严肃,便乖巧应下,裹紧了冬衣匆匆下山。
谁曾想,她刚走到半山腰,原本阴沉的天空骤然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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