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大姑娘想如何处置?”裴雪寅开口。
王姝笑道:“既是世子抓到,合该由世子处置才是。”
她穿茜色印花彩绘芍药璎珞花边抹胸,脖颈白皙,锁骨瘦削,挂着金灿灿的如意璎珞,外罩碧玉纱褙子,竹白缕金百褶裙,摇着蜀葵花团扇,弯腰笑着拍了拍小乞丐的头,腕子上金钏当啷作响。
她的声音平和,“你求错了人呢,你该求世子才是。”
小乞丐的手在竹白色裙摆留下几个黑乎乎的印子,异常醒目。
“哎呀裙子!”鸢尾气得瞪向小孩。
小孩浑身一抖。
裴雪寅视线扫过脏污,落在王姝脸上。
王姝也瞧见了,她笑着站起身,拎着那几个失而复得的荷包,笑着对小乞丐道,“方才还有句话未说完,城南有座济民坊,你若找不到活计,可以到那里去。偷盗终非长久之计。”
说罢,她笑着看向裴雪寅,“劳烦世子了。 ”
转身却被小人拖住:“求求小娘子救救我吧呜呜呜!求求小娘子!”
王姝笑:“这是怎么呢?世子爷出了名的君子端方,慈悲心肠,你不求他,却拉着我不放,不知晓的,还以为世子爷欺负你呢,你这小乞儿,可不要坏世子名声才是。”
她眼睛一眨,明褒暗贬,笑着说出的话暗藏针锋,日光明媚,她唇角勾起,笑意不达眼角,与方才街上判若两人。
裴雪寅脸色有些白,日光穿过树隙,洒在他脸上,脸白得几近透明。
他笑了一声,声音如泉水沁凉,淡漠道,“大姑娘每每话中带刺,为何?”
王姝一顿,笑着看向他,“世子生气了?”
她眼角笑意真实了两分,“世子定是听错了,我怎么敢对世子无礼?”
说着,将裙摆从小乞丐手中抽出,笑道,“世子处置罢,是杀是刮,皆是他的命。”
话里透着淡漠。
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太过平静。
王姝行了一礼,笑着转身。
她眉头微皱,裴雪寅病了?
她摇摇头,便是病死了,又与她何干呢。
小乞丐惊恐地看向裴雪寅。
“再有下次,便送官。”
小乞丐不敢置信,“是,再不敢了。”
忙连滚带爬跑了。
跑出好远,这才回过头,瞧见那衙内消失的背影。
他拍拍胸口,小大人似的:“他奶奶的,好险。”
想起方才那衙内和小娘子,他小小年纪眼神复杂。他是地上的泥鳅,贱命一条,今儿连一口饭也没吃上,肚子里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而他们那样的贵人,锦衣玉食,山珍海味,想必一辈子都很开心。
他眼里流露出羡慕。
*
“小娘子,那小乞丐——”
王姝摇着团扇,随着人潮走进大相国寺,“偷盗了几两银子,又那样小,便是进了衙门,开封府最多打几板子,长长记性,未必不是好事。”
“再说,”她平静道,“裴世子也不是那多管闲事的性子,今儿也是奇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乞丐,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也是。”
文竹看了眼小娘子,心里有些放心。
她还以为小娘子太过良善,对人太好,今儿若是可怜那小乞丐跟世子对上可就不好了。
王姝笑着看她,点点她额头,“个人有个人的命,他偷盗便是错了,有什么后果都该自己受着,即便再小也一样。”
“我哪里管得了别人?我连自个儿也管不好呢。”她嗤笑。
鸢尾鼓着腮帮子,盯着裙子,“只是可惜了这件缕金裙,头一回穿呢。”
“脏都脏了,不如你回去将那小孩打一顿出气,如何?”
鸢尾跺脚:“小娘子又欺负人!”
一行人都笑。
大相国寺挤满了人,可谓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王姝一行个个一头汗,扇子摇得更勤了。
大三门上卖飞禽猫犬,珍禽奇兽①,他们正站那儿瞧,吴昉在后头唤:“袅袅!”
王姝抬头,见他身旁跟着个清隽郎君,穿墨色圆领袍,戴幞头,面色白皙,热得一头汗。
她挑眉:“林大人。”
“袅袅认识?”吴昉也惊讶。
林鼐垂下眼睫,作揖,“大姑娘。”
王姝只得还礼。
“有一面之缘。”王姝道。
“承蒙大姑娘帮忙,欠大姑娘一个人情。”林鼐笑得温和腼腆。
“竟是如此巧了。”吴昉拍手笑。
“大姑娘喜欢猫犬?”林鼐看向各色摊贩所卖珍禽。
“瞧热闹罢了。”王姝迈过门槛,笑道,“家里养了一只小白虎,性子霸道,其他的猫儿狗儿一律不让养呢。园子里的鸡啊羊啊都躲着走。”
“竟这样灵性。”林鼐笑。
进了第二道门,庭院里搭满了彩棚、露屋、义铺等,两廊上也全是卖东西的师姑,各色物什琳琅满目,帐幕、鞍辔、洗漱用具、鞋袜等应有尽有。佛殿跟前,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前挤满了人。②
鸢尾跟着吴昉两个人忙跑去排了。
每每来大相国寺,这道他们必吃的。
他们来到廊上,许多卖刺绣抹额、帽子、冠子、幞头、钗环簪子之类的师姑正在叫卖。
王姝笑道,“林大人想必要去资圣门那里?”
林鼐笑得温和,“不过下朝见此处热闹,进来走走,并没有什么目的。”
他的眼睛清澈坦然,“家中并不富裕,并不敢肆意花费,让姑娘见笑。”
他一拍脑门,“对了,上次姑娘挑选的簪子,家母甚是喜爱。欠姑娘一个人情。”
“随手之劳,当不得如此。”
“做人当记恩,姑娘可当随手而为,我却不能。否则便是忘恩负义了。”
王姝一顿,看了他一眼,笑道,“既如此,那我便记着。日后大人升官发财,我可要上门讨要的。”
她举着扇子,捂着脸笑。
林鼐看呆了,傻傻道,“好。”
耳廓红得厉害。
王姝看向佛殿,鸢尾和吴昉还在排。
她失笑,“表哥还跟小时候一样,回回来,回回吃这个,也不见腻。”
“吴兄性子纯良,常有不同见解,真想不到竟是姑娘表兄,实在奇妙。”
“倒也确实巧。”她道。
资圣阁前卖古玩书籍字画者多,王姝打眼瞧去,许多儒生都在那里掏买古籍。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叟摊子前卖的多是些锈迹斑斑的青铜、成色瞧着不甚好的玉佩之类。
一个锦绣衣裳的青年拿着摊子上一个玉佩,“这玉成色也忒差,也就样子还能瞧,十文钱。”
老叟穿着寒酸,“十文太少了些,这可是古玉,土里出来的。我一路跋山涉水,十文还不够饭钱咧,小郎君再加一些罢?”
“十文,不卖便罢。”
老叟在太阳底下晒得头晕眼花,这还是第一个客人,小郎君起身便走,有些着急了,正要张口,一道平静的声音道,“一百两。”
老叟一惊,见是一个浑身金光灿灿的小娘子,神仙一样的样貌,怀疑是做梦,忙眨了眨眼睛,“一百两?”
王姝蹲在摊子前,裙摆落在地上。
她拿起玉佩打量着,对着阳光瞧了瞧,“一百两。”
林鼐家中有一块祖上传下来的玉,故而对玉有些了解。
想到大姑娘的金银铺子,他心里了然。
大姑娘是行家。
那作势要走的青年见被人截了胡,气道,“你这小娘子怎坏人规矩,方才是我先瞧见的这块玉!”
王姝笑着问老叟:“一百两可卖?”
“卖!卖!”老叟眉间愁苦散了,笑得花白的胡子都颤了起来,满脸褶子。
王姝笑:“文竹,拿钱。”
“等下!我出一百五十两!”那青年气道。
王姝这才起身,瞧了他一脸,笑道,“一百五十两?这玉佩值那样多?”
“爷高兴,你管得着!”
王姝问老叟:“老人家,这位郎君愿出一百五十两,你可愿卖他?”
老叟忙摆手,“姑娘先要的,做人不能没有诚信呐,卖给姑娘啦!”
王姝给了银子,拿了玉佩,笑着对那郎君道,“玉佩,一百五十两,郎君可还要?”
“何意?”
王姝笑:“君子不夺人所好,郎君若要,便卖给郎君如何?”
“当真?”
王姝点头:“当真。”
青年立即让随从掏钱。
王姝一手接钱,一手交货,笑道:“银货两讫。”
“哼,算你识趣。”
王姝走了,那随从才纠结地提醒:“郎君——”
青年一拍脑门,反应过来上当了,气得险些拿起玉佩摔了。
分明是那小娘子故意横插一脚!
不然他十文钱便买到了!
远处有人认出王姝。
“王大姑娘!”
“她那一手雨天辨玉我可在场,她的眼睛毒着呢!比李五郎还厉害!”
“想必那老叟有好东西,快去瞧瞧!”
王姝回头,便见许多人挤在老叟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林鼐不知怎么心跳快了许多,脸色泛红,“大姑娘好生厉害!”
王姝失笑:“我怎么不知?”
“姑娘心善,替老叟解围,又耍得那跋扈子弟团团转,当真聪明。”
王姝摇着团扇,“非也。”
她笑着抛起手中荷包,“我分明是爱财,林大人怕是看错了我。”
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由回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不是裴雪寅是谁?
他一身清冷在夏日里也不受影响,擦肩而过,衣袂相擦,奇楠香扑鼻,合着浓郁的药味,让人一下子清醒。
她的视线在裴雪寅侧脸掠过,只瞧见一截苍白下颌。
“大姑娘?”
王姝笑得平静,“咱们去瞧瞧表哥他们买到了没有。”
林鼐点头,笑道:“好。”
文竹看了他一眼。
裴欢跟着裴雪寅,感觉有点怕,想躲在房顶。
裴雪寅在资圣殿前果然买到了鸠摩罗什《妙法莲华经》手稿。
这本是为数不多能令他感到一丝愉悦的事情。
他抿唇,不知为何,拿到手稿,并没有高兴。
分明前一刻在他跟前便是皮笑肉不笑,后一刻便能笑得眉眼弯弯,眼里盛满浮光。
他眼前浮现一个身影。
那是刚回静国公府,他在书房读书,——那个推门而入的人。
穿一身大红猩猩毡的小娘子眉眼带笑,带着一身风雪,推开门跑进来,声音清脆,喊道:“裴雪寅!”
她声音里的喜悦震得檐上的雪簌簌飘落,好似憋了一肚子高兴,那一刻倾泻而出,将屋子填满了。
他捏着书,面上一片空白。
寒风卷着雪花涌进来,却并不冷。
“裴雪寅,你回来啦!”
“世子?”裴欢偷偷瞧他。
裴雪寅抿唇,压下纷杂的思绪,眼底回归平静,死水一般无波无澜,淡淡道,“回去罢。”
①②参考《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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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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