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又来人了。
上回怒火攻心气得差点晕厥的老人家看来是还没缓过劲,这回纡尊降贵驾临南所的大佛是坐着软轿来的,抬轿的皆是专业的练家子,一身腱子肉透过衣裳明显地隆起,这是明晃晃的下马威。
看来他口中声称的“赵家只行善举”大抵也是唬人的。
南所的衙门不在最热闹的街市,隔着几条街,和大理寺与刑部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不大起眼。
不知赵家为何偏偏找到他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荒凉地方来,他也不是一整日都在,要是跑个空岂不是好不划算?
那老爷子看起来气焰嚣张目中无人,虽是生意人,但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很难让人产生好感。
登闻鼓响不得不升堂,击鼓壮汉跪在堂下,结结实实挨了三十棍愣是没有一句求饶。
堂中无人率先开口,空气里弥漫着一片诡异的静谧。
鸣风眯着眼将领头的几人仔细打量,脑海里没检索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照旧是那副懒散无骨的模样。
他歪着身子,手肘支在案上,打着哈欠问道:“堂下何人?今日又来状告何事?”
只见正中一位老者听罢上前一步,小臂一摆,示意身后的青年解开怀中捧着的一个比脑袋大的包袱。
这位须发皆白,身形消瘦,但眉目间神威不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该是坐在上首的官老爷。
比起他的样貌,更令人咂舌的是那包袱里的物件。
金银玉雕玛瑙珍珠,黄黄白白的一大堆,险些亮瞎了在座各位的眼。
师爷的眼睛都瞪圆了,双手拢在袖子里不停地搓,像苍蝇落在粪堆上一样兴奋。
鸣风扫了一眼没说话,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老者抬手行礼,一撩衣摆,对着高堂之上的牌匾跪了下来,声如洪钟,不疾不徐道:“吾自知坟茔被盗与京城内被奸细入侵相比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今日前来不求衙门替我赵家缉拿盗贼,只求看在看在这确凿的证据上,捉出奸细,还我家国之安宁!”
哟,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这是逼着人追查到底呀。
鸣风自知年轻,受不住长者一拜,他带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走下台阶,膝盖一弯蹲在他面前,拎起他贴在地上的袖口晃晃,好言相劝,“您的礼晚辈怎受得起,有事坐下说,集结这么多人来是做什么呢,闹哄哄的,反倒不便讲事情。”
赵家老先生以为他是怕了,也不假意推脱,撑起膝盖起身扶着椅子坐下了。
言语里皆是恭敬,动作间都是放荡。鸣风仿佛从内到外被钝刀割裂开来,又以岩浆铜铁浇筑,生生炼成了这幅死皮赖脸的模样。
赵老先生也不客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赵中全拜的是君师礼法、跪的是苍天厚土,愿请的是百姓民生!再者,今日为国家存亡而来,我看……大人不好敷衍罢”
左一句“奸细入侵”,右一句“国家存亡”,把自己架这么高,也不怕一着不慎失足摔死。
鸣风懒得同他再有口舌之争,指挥师爷将那一大包证物呈堂。
他翻捡着挑了几个看,清一色的都是极品料子顶尖工艺,只是花纹款式不大常见,兴许是大户人家的私人订制,或是出自南洋。
常来店里的太太小姐们偶尔会戴些时兴的外国首饰拉着姐姐探讨聊天,但他观察得不仔细,眼下不敢妄言。
将那堆晃眼的证物往前一推,他抱臂站立俯视众人,冷声道:“这些又是从何而来?”
赵老先生坐在椅子上不起身,腰杆挺得笔直,答道:“先前请书塾老先生来报官,未得到大人重视,于是集结些宗族子侄去祖宗坟茔前仔细查看收集证据。”
他说话时双眼时不时扫过几位彪悍健壮的轿夫,心中很有底气,并不把堂上那黄口小儿放在眼里。
鸣风险些气笑,既然能在一天之内翻出这些赃物东西,那么追查盗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偏偏到他这儿来装腔作势?
他姿态扮得低,想听听赵家人的高见。
“那依您看,这些东西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赵家祖宗的坟茔里呢?”
赵老先生冷哼一声,编造着抛出自己的见解,“这伙贼人既能将我家祖宗的尸骨弃之荒野,想来是一帮不信神佛不信报应的亡命之徒。我们赵家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人家,在京城里不论是在商在政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给祖宗先人的陪葬挑的东西再好没有了。”
他随手一指,继续道:“这些是南洋的新时货,造型看着唬人,吃的是个设计巧思,就这些金子抠出来放一堆融了我都看不上。显然是他们盗走随葬品时收容不下,这才将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倾倒出来,装我家的东西。”
说着,他站起身怒目而视,“这伙人不是来自南洋,就是和南洋那边有勾结,这还不是细作?”
鸣风实在不知他如此确信的原因,方才的一番解释简直牵强,这些首饰既然能在市面上流通,岂不是人人都可买,这算什么破证据。
现在这案子既然落到了他头上,总归是要按流程往下走的,只是赵家这位老爷子的心思好似不在找出凶手上,非要往南洋扯,到底图什么?
那边章娩还没消息,这边又被胡搅蛮缠的老头子拖着应付了半天,他肚子都饿了。
鸣风伸手把那一堆黄的白的拢在一处,准备团吧团吧先收起来,霎时间,小指不慎勾到了一枚十分眼熟的圆镯。
那镯子极细,比筷子宽不了多少,但水头很好几近透明。这样的成色本就不多见,更别说拿这块料只是做成两只讨小姑娘欢心的细圆镯了,那得是家底多厚的人家才舍得。
鸣风不动声色地沿着镯子内壁摸了一圈,终于摸到了一处很不起眼的凸起,那里雕有一枝梅。
章娩作为家中年纪最小姑娘,出生在一个梅花盛开的冬夜,章老太爷为了应景,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寒英”。
许是天生注定亦或是被名字影响,她从小便热衷于各种带有梅花纹样的东西。
从发簪耳坠到笔墨纸砚,但凡能雕刻记号的玩意儿上面皆有造型各异的梅。
小姑娘还说,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东西,在宗学里也不会被人拿错,多好。
眼下鸣风捏着这枚圆镯,心里凉了半截。
章娩随身戴着的首饰,怎么跑到赵家的祖坟里去了……
他在赵中全轻蔑的眼神中强装镇定拍下惊堂木宣布退堂,待人都走后,立马拽着简随回到内室。
“这是章娩身上的东西。”遇到大事他不再玩笑,言简意赅地直奔主题。
简随知道他升堂审的是赵家的案子,不明白怎么突然多出个二姑娘的信物。但贴身的东西遗失,暗卫的敏锐度叫他瞬间警惕起来。
“二姑娘这是……”
二人心中不敢胡乱揣测,生怕推算出的结果是最不愿面对的那一个。
可他们手中经过多少案子,分明知道孩子被拐后人牙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除掉身上所有的物件和胎记,再加以简单的乔装打扮,让她们就是跑,也没钱没信物没证据。
男孩子倒也罢了,若是姑娘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几日,就算家里人相信她只是被人拐带,流言蜚语也能凭空毁人清白,这时候再诱哄一番,懵懂的小姑娘们大多就从了。
鸣风牙关发颤,手指掐紧了腿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扭头问道:“简渺那儿还是没有消息传回来么?”
简渺领命后,第一件事就是发信蝶部,不管他要用多久找到人,得先让那边也动起来才是最优解。
江贞收到信的时候刚到许连府上。
他刚下马车,蝶部的兄弟突然现身递上一卷密信。他扫了一眼,对着光仔细辨认了半天,好险没认出来那血红的一团到底写了什么重要信息。
待把文书分辨清楚后,他立马遣了一队精锐出去。事关小章娩地安危,且那人都用上鹂部印鉴了,这事是急上加急!
说来也是不凑巧,蝶部和鹂部互相配合着做了许多年盟友,只听手底下人夸赞过对方的能耐和手腕,传信皆以蝶和鹂鸟为信,至今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原本今年恰逢章老太爷整寿,听说鹂部也将有人员变动,说好一起回蕉州给他老人家好好庆贺一番,看来又无望了。眼下赶紧找到人才是要紧事!别他们日日捉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了眼。
许连昨日递了拜帖,邀他今日府上相见。
江贞叹了口气,那位是知道他最近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乔迁没多久就急匆匆地请他过来,想必也是遇上了棘手的事。
许连应当是听到些风声,一进门就问他累不累,东西置没置办妥帖。一连串的念叨完,又怪他不先言语,分明都是自己人,遇上事了还是习惯自己硬抗,没让他出份力。就是去魏府门前嘲讽两句也是好的。
江贞失笑,一早知道他是不容人的性子才没知会,就算大闹一通解了气,大夫人往后也过不安生,魏建绅可是极记仇的。
大夫人也算看着他长大,重要的人生节点都有她参与的影子,他舍不得让魏建绅有借口糟践这个本分慈悲的好人。
魏建绅能容他们娘俩在府上借住,大多还是看在过了身的姨母面子上,毕竟嫁过来时带了好大一笔嫁妆,这些年他仕途平顺,全是银子铺出来的功劳。想着这母子二人住进来还能有银钱和好礼收,这才睁只眼闭只眼随了续弦的夫人安排。
大夫人待他却没有这样的功利心,都是长辈对小辈实实在在的疼爱。
母亲和大夫人很投缘,当做亲姐妹一般相处。过了身的姨母是很温和善良的,待母亲极好。大夫人家中也有一个同胞姊妹,只是可惜出嫁后鲜少见面,在心里把母亲当做亲妹妹看待。
一个寡妇带着年幼的孩子北上来谋出路,其中多少艰辛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魏府的大家大业,有半数都是姨母的陪嫁填出来的,剩下的一般归功于续弦的这位。魏建生在钱财上吃尽了好处,就这样还总有冷言冷语,总也没有个笑模样。
大夫人不理会他,只顾着做好自己的事。
家里几个小的裁新衣,江贞也得裁。前头赏了什么东西,不管好坏,江贞也得有份。
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呵护了他整个苦涩的少年时光。
许连见他走神,连忙说起了正事。
当今困在宫中不便行走,要事都靠心腹传递,许连伪装着耽于吃喝享乐整日逍遥,太后对他没什么戒心,宫内宫外还算来去自如。
今日应邀去宫中参宴,是和皇帝传递消息的大好时机。
许连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拓印地契,厚厚的一大堆,上面写满了中流官员的名讳。
江贞仔细查看,这些房子在京城不算顶尖的地段,但也不算差了,房子的规格不一,每人名下的数目却有相似。这一叠哪是房契,简直是满手黄金!
其中细节还没来得及往下看,蝶部又传来了新消息。
章老太爷带着一家老小进京来了,住在望江楼,邀他明日相见。
鸣风收到信的时候正在望江楼斜对角那片的麟香阁里,坐在一群香粉佳人中间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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