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薛瑞,鸣风手中转着腰间的穗子折回了值房。
简二早已把屋子里头收拾干净焚上新香,开了半扇窗通风,沉闷糜烂的酒气被散了个彻底。
他侧身站在门口的小火炉旁不进屋,愣神看着紫砂盖子被沸腾冒泡的泉水微微顶起,眼神不经意往里头一瞥,漫不经心道:“人我送走了,还不出来,是睡死过去了吗?”
话音刚落,床架后头就钻出个衣衫不整的落拓男人。
只见那人发髻松散面色微红,领口也被扯得皱皱巴巴,怀里还抱着个空酒樽,晃晃悠悠地贴着墙缝往外挪。
“好险,方才薛瑞直冲冲地闯进来打得我这叫一个措手不及!还好简二机灵,直接把我连人和衣团进被子里蒙混过去了。”庄时徽扶着小圆桌颤颤巍巍地坐下,空酒樽被他随手扔在脚边的绒毯上,手往怀里探着摸酒囊。
“我说二公子,您这床架后头的犄角旮旯是不是从不清理啊?方才有只大虫打我眼前过,我魂都吓没了,差点叫出声。”他晃了晃脑袋,好像在辨认那虫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鸣风把帕子叠了又叠覆在提手上,拎壶进屋默不作声地斟了两杯茶。
他将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见他昨夜就粘上污泥秽土的鞋袜还没换洗,立马把刚递出去的茶杯收了回来。
简二知道他爱干净,急忙上前解释道:“公子宽心,被子褥子我都换了新的,床架也擦过了,榻上绝没有外头的一粒尘!”
“是今年的祁门红。”庄时徽早就习惯了面前那人讲究的做派,两眼一闭丝毫不在意,伸手过去夺过茶来沿着热气深吸了两口后浅尝道:“条索紧细、色润汤甜,就是香气还差点意思,焙茶的人手生,没控制好火候。”
也不知他这条粗舌被烈酒麻痹了这些年怎还能品出滋味,赖的喝不出、好的品不细,还怪爱点评。
“爱喝不喝,我这儿没有好东西招待。”鸣风懒得同他废话,自己又斟了一杯慢饮。
“二郎,你这是…你这是用完即弃呀,负心郎!薄情汉!”庄时徽掩袖娇嗔起来,把对面那人呛得咳去半条命。
简二上前轻拍后背给他顺气,无奈道:“庄先生您可行行好吧,公子给您泡的可是年节时御赐下的赏,再好的东西没有了。”
“诶呀!那是我错怪二郎了!二郎莫恼我。”庄时徽以袖遮面自认为是学着名角儿的婉转细嗓,配着他下巴刚冒头的胡茬实则粗犷惊悚!
“没事儿赶紧滚回去,否则老东西一会儿还得来烦我。”他眉心微皱连正眼都不瞧他。
“这老东西……”他人探着身往前凑,放缓了声线道:“说的是主子…还是奴才?”庄时徽与他对视,这双眼里此刻没有一点醉意,似笑非笑地勾着人等答复。
鸣风食指平举,戳着肩膀把人按回座上,“你心中有数,何须同我打哑谜?”
“那是,我可是咱们二爷肚子里的蛔虫、枕榻边的佳人,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庄时徽撑着桌沿缓缓起身,端起茶杯仰颈一饮而尽,打了一个惊天巨嗝才晃晃悠悠地接上后半句:“今日他薛瑞必有血光之灾!”
“啧啧,让我算算是杖刑、鞭刑还是旁的什么……”他翘起三根手指一通乱搓,原来是在搓指尖上的泥垢。
鸣风被他恶心得发晕,拽着腰带把人往屋外拖。
他幼时瘦弱,身子薄得橡根干瘪的柴火棍,谁成想是后发力,如今八尺多的身板拎小鸡似的把人扔过门槛,叮嘱道:“回去前先洗洗,当心熏着六夫人。”
步慷的六夫人是去年刚迎回门的,他除了痴迷风水,再就是贪恋美色。
这位六夫人是他去下面的庄子里查账时底下人的孝敬,娘子身世清白、人也娇媚,是个如梅似雪的俏佳人。
自打这位小娘子进了府,王妃的院子里就没哪天消停过。
从前纳进来的那些不敢造次,早早就吃过主院里的规矩,安安分分的好拿捏。
这位不同,是双身子进来的。
庄先生说:“姑娘红颜薄命,恐怕得先在外头养养,等腹中降了灵胎便是您二人转运之时。庄子朝东南,麟儿需得在那处坐稳了,对王爷康健延年也是大有裨益。我估摸着至多还有三四个月,到时再迎回去不迟。”
姨娘么,轿子一抬都算是给了脸面,不费事。
这话说出来任谁听了都觉着是胡诌的,若朝东南是好位置,那岂不是人人都来这儿定居生子?
旁人说了不管用,得是庄先生讲,他便深信不疑。
于是刚过了个把月,这位养在外头的果真有了身孕。步慷极谨慎,再下庄子时把从京城跟来看顾自己的御医一道带上给六夫人把脉,太医断言她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婴!
步慷知道后再感慨,庄先生果真半仙也!
六夫人的这胎被托付给王妃照料,饮食起居都要她房里的嬷嬷们亲力亲为。把王妃气得一度下不来榻。
来了个惯会装委屈搏怜爱的刺头,偏还打不得骂不得。听庄先生的口气,此胎定是男儿,若叫她顺利生产母凭子贵,往后王府后院握在谁手里还说不准了!
“六夫人么,胎稳着呢。王爷惯得很,天天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疼,二爷放宽心。”庄时徽拽了拽被人提起攥皱的衣衫,随手掸了掸,道:“诶唷这大雪天!回府的路不好走哇!我还是先去蕙娘那儿舒舒服服泡个澡用过早膳再说吧。”说罢他提溜着空酒囊栽歪着走了。
晚回去一刻,薛瑞屁股上就多道痂,他心中解气呢。
鸣风掸着掌心回屋,盯着毯子上两行浅淡的灰脚印顿住,当即向简二求证,“他昨夜没睡到榻上去吧?”
“没有没有,最后庄先生喝到不省人事直接就挨着脚踏睡了,我取了两个软枕给他垫着,否则今朝起来筋骨都吃不消。”
鸣风才不管他筋骨,只要没穿着一身泥污挨着床,爱躺哪儿躺哪儿。
说什么蛔虫变身枕边人,怪瘆得慌。
南所的事务不多,要紧的案子都是上头临时派下来跑腿的,一年能有十来件都是多的。守着个空衙门,手上没什么实权,好歹月银都是定点定数从不拖欠亏待。
还未到而立之年,这日子倒是越过越有养老的趋势。
姐姐的店铺早就步入正轨不用他操心,后院的一帮小崽子马上又能放生出去一批,家里的房间正好空出来几间……他一项一项地清点过去,发现过年前大概能无事一身轻,现在头等大事就是考虑如何回复章老太爷的邀约。
果然不能背后嚼人舌头,说什么来什么。
飘散的思绪还没收回,简二拖着简大一脸喜气洋洋地进来讨茶喝。
简随被他派出去已有十来日,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定是不眠不休赶回来的。
“事办妥了?”
大冷的天,简随抬手抹了把鬓边的汗,一口气喝了两杯茶水才说话:“都办妥了,喏,这是章老太爷给你的信。”
鸣风伸手接过,在屋里转悠了好半天,慢吞吞地不愿打开直面现实。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复上回书信中提到的接任一事,这么着急又修书一封,该不会已经私自定下了吧。
如此想着,他突然毛躁起来,抓起桌上的小刀一下挑开信封。
笺纸浮有暗香还印着梅花底纹,一张纸上空荡荡的,只在正中间写了几个狗刨大字。
“二哥哥,准备接驾!”墨点舞得到处都是,几个字儿不像是写的,倒像是照葫芦画瓢画出来的。亏得他也是同道中人,否则谁认识这堆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像是头风病发作一般,鸣风脑仁突突跳,眼前忽地一黑,他捂着胸口咬牙切齿道:“这熊孩子!”
简家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一时间不敢言语。
“快快快!多派人手沿路找找,章娩那小丫头逃家了!”
鸣风捏着那张鬼画符气得唇齿打颤,痛心疾首道:“逃我这儿来了!”
简随瞪大了双眼,“我我我”地结巴了半天,“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鸣风叹了口气,眼皮都耷拉下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
也不是责怪,只是随口问道:“这信是她给你的?”
简随坐下来点点头,神思还在游荡,“是二姑娘给我的,当时我刚回完了话从老太爷书房出来准备启程,二姑娘跑来将信递到我手上,还特意吩咐了是章老爷的密函,要我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拿给你过目。”
“我当时还纳闷的,既是密函怎的刚才说话的时候没给。”
鸣风偏头瞥了一眼,无奈道:“也就是你老实好骗,是我我也作弄你。”
简随埋头嘿嘿一笑,手指抓抓后脑勺,面露羞涩,“小菱也说我老实。”
感情当这是夸奖呢,鸣风一个白眼恨不得飞到凌霄殿引得雷公雷母下凡劈开这脑瓜看看里面究竟有几两干货。
他心里头烦,看见这二货更是烦上加烦,立马指派了任务把人打发出去。
“你先回屋好好休息,简渺,你带上人出去。水路陆路都不要放过,小姑娘家家的胆子是真肥了,还敢学别人孤身涉险闯荡江湖这一套!这回抓着人我非把她吊起来打不可!”
简渺心里发怵,他见过章家姑娘几回,回回都没好事。“诬陷、栽赃、背锅”轮了个遍,导致好几回轮到他手中的公事都是高价转手交给大哥简随去办,章老爷子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点不太对了。
他抬眼看人,见他还是怒气未消的模样也不敢再多口舌,生怕今天出去不这道门。
“那......那我去了啊。”他支支吾吾道。
鸣风不耐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
“等等,通知蝶部的兄弟一声,让他们也留意着。事关章娩,他们不会不上心。”
“蝶部”和鸣风自己所在的“鹂部”是章继英手底下最重要的两队人马。
章继英做贸易起家,靠着祖产曾给儿子捐了个小官做,从前也被人“员外、员外”地叫着,一大家子守在蕉州,日子过得很和美。
蕉州水路发达,曾有一段时日被穷凶极恶的水匪搅得很不安生。朝廷下派军队来剿过匪,大部队的被解决,还剩下零星一点四下逃窜了去,逃到海外不便捉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章家最小的姑娘章娩就差点被这帮亡命之徒掳走,直接给章老爷子吓出了心病,整宿整宿地不敢合眼。
后来他自己出钱招揽能者贤士,直到把那几个四处流窜作案的歹人捉住送交官府后才真正睡了个好觉。
章家人心善,是出门踏青遇到小猫小狗都能带回去养在庄子上的人家。更别说遭此一事,想着偌大的国土上还不知有多少这样孤苦的孩子被迫离开父母身边,被人换成金银或者铺平仕途的一粒石子。
章老太爷于心不忍,从那时起便着手创立了蝶、鹂两部。
一部负责侦查、一部负责行动。
这十来年间,在二部的配合之下,不知给多少乞儿流浪儿找回了家或是指了一条生路。
鸣风是鹂部的人,跟在领头大哥身后打杂也有许多年。这回是因为鹂部的主事人旧疾复发,不得不退,章老太爷这才找上他,想让他来顶上。
原先跟着大部队帮忙倒是没问题,一下子让他挑起大梁就犯了怵。毕竟大几十号人呢,他连家里的这些小崽子们都差点管不过来,更别说一下子交接安排这么多人和行动了。
原本就为这事烦恼,现在又横空出了章娩这个天煞魔星,不得已,他掏出证明身份的私人印章。
手边没有纸笔,他把章娩桃花笺上没写字的部分撕下来,手指沾着印泥写下“章二逃家急急急”这七个极具视觉震撼效果的大字,卷吧卷吧扔给简渺,让他走章家自己在京城的驿站,将这条消息立刻发给蝶部的主事人。
据章老太爷说,那人自接手后还独创了一套档案索引什么什么的,找人的效率高了好几倍。
鸣风心中暗自比较,捏了捏刚刚活动完的胳膊,想着自己也不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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