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人定,三人抵达牟县县城。
县城的夜市没有昨夜在枉死城中瞧得热闹,除了西市有几家还开着门的饭庄,其余铺面皆门户紧闭。
客舍的掌柜正在理账,见安澜三人回来,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殷切的招呼上来,询问安澜的伤势和兰庆的情况。这可是云曳老板的朋友,是贵客。
“劳烦掌柜的找人将我的人抗屋里,”安澜给了掌柜的五贯钱,“我再列个药单给您,劳烦掌柜的差人按数去买,记得要让药局的人给碾碎了。再来一坛上好的烈酒,不要黄酒,要白酒,要酒液最清的。价钱都好说。”
“好好好,”掌柜的乐呵呵地将钱收进钱箱,语气殷切,“我瞧着您和小兄弟都伤挺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别看咱们只是个县,可是有宫里的御医!吴兴云吴太医您知道吧?太医院院判,咱们这纪云医馆就是吴家二爷开的,保准药到病除。”
安澜头有些晕,掌柜的一番热情她半点都没听清楚,只是摇头:“不必。另外再来几盘素菜,不要荤腥、不要水产、不要豆腐,任何发物都不要,饭钱在退房时结清。”
“好好好,您先上去休息,东西买来了我着人给您送到屋里。”
“多谢。”
“客气。”
交代完事情,安澜正准备上楼,客舍突然跑进来一位打更人,正是掌柜的小舅子。
只见他冲到柜台随意翻了个杯子倒了杯水,急慌慌的一饮而尽。
“这么了这是?发生了什么?”掌柜的拽了个汗巾递过去。
打更人擦了擦汗,忙说道:“姐夫,我方才路过南街口的时候,听人说虞家的孙女儿昨日坐秦追月家的牛车去明县投奔亲戚,结果路上人丢了!到现在都没找着!”
“虞家?哪个虞家?”
打更人:“就虞美人家啊!虞家二姑奶奶,就小时候那个带着咱们姑奶奶去明县做生意,没多久没了的虞美人!”
“她们家啊?”掌柜的面露惊讶,眼珠子不住地乱晃。
“可不是,所以说这家里没个男人当家还真不行,你瞧瞧,虞美人虞二姑奶奶三十来岁人就没了,好在生了个儿子,家里的客舍经营得还算红火,结果儿子死了,就留下一个女儿,多少人觊觎家产,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偏不,非要立女户,这不闹么!瞧瞧,一个女人,说弄没就弄没了,可惜了年少芳华,才刚十八呢。”
安澜眸光一动,虞美人,不是昨夜在枉死城开客舍的那位老板娘吗?虞家二姑奶奶,那至少得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原来她是在明县做生意的时候没的,怪不得死后依旧在明县的枉死城做生意,看来这是她的执念啊。
掌柜的瞧见安澜站在楼梯口没动,赶忙捂住小舅子的嘴,让他上一边儿去。然后对安澜满含歉意地笑了笑,便钻到后头去忙活了。
客舍的小厮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将东西置办齐,连带着餐食一并送到了屋里。
安澜没吃,让云簪先吃,也告诉他不必喂给兰庆。
“他中了妖毒,吃含有五浊的食物会加快妖毒的蔓延,在江辰为他拔毒之前,多喂他些补中益气汤。”
言罢,她将兰庆的情况写在一张纸上,折成四方形用传讯符裹住并点燃,一抹青色的火焰瞬间将它吞噬,一点点灰都没有留下。
紧接着,安澜便要了一桶热水,将自己锁在里间,把药材和白酒都倒进浴桶里,又从包里掏了一片沙棠树的叶子丢进去,随后将自己从头到脚都埋进了水中。
水中的美人皮肤泛白,双臂抱腿蜷缩在盆底,长发四散漂浮着宛若海藻一般。橘红色的纹路自她眉心起始,顺着眼尾一路向下,在面颊开出了一朵夜昙花。
这朵花发出四枚细蕊,细蕊逐渐延伸……延伸……两枚顺着肩膀滑入肩胛,在蝴蝶骨上开出一对夜昙花,又顺着大臂一路朝小臂、手背而去,在手腕处紧紧缠绕出几个圈,最终流入五指指尖,宛如藤蔓一般。
另两枚细蕊朝着心脏的位置游去,在心脏处开出一朵巨大的夜昙花,花瓣摇曳生姿,但它没有停歇,依旧向下蔓延,于丹田处结成一个圆球,形状有些像她编织的迷榖灯笼,紧接着便顺着两条腿一路朝脚背缠绕而去,一圈一圈又一圈,一路缠绕一路延伸,直至每一根脚趾的末端。
这些纹路有些贯穿着伤口,在伤口中搭起一条由无数半透明丝线连接起的桥,将纹路连贯起来。
这些纹路在水中散发着莹莹微光,明灭交替。那些连接起的桥像蛛丝一样,黏在伤口分裂开来的皮肤两侧,一点点收缩,收缩,再收缩,直直聚拢在一处。
原本被血染红的水开始变得清澈起来,那些红色正有秩序地退回到伤口之中,它们被药裹挟着,顺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回到皮肉中,回到骨血里,最终将划开的‘门扉’再次紧闭。
没有留下一条伤痕。
月光映照下,安澜的皮肤愈发白皙,像是垂着头挂在枝叶间的白昙花,静静地盛放在幽暗里。
她原就是极清冷的样貌,曾有京中纨绔戏言,说她每次宫廷夜宴坐于高台之上,垂下眼望着你的时候,像极了一尊好观音,让人忍不住拉下来,拉下神坛来,染于污秽中。
尤其是在平西侯府被不知哪儿来的人灭门后,每逢夜宴她坐在那儿,坐在原本属于平西侯夫人、那位南巫圣女的位置上时,脸上空荡荡没什么表情,任由破碎的光落在她脸上、身上、手上……在她的每一寸皮肉上割出明暗。
那双沉在影子里的眼睛,是映不出凡间的。
在她成为孤儿,寄居在镇国公府时,曾有人试图将她按在衣摆之下,染指她,贬低她,侮辱她。可她只是拢了拢衣襟,伸出细白的、比湖水更冷的手,触摸着对方的喉结,在那恶心的部位有响动时,轻而易举地将蕴藏着喉结的脖颈碾碎。
尖叫、怒骂、震天彻地的登闻鼓声想要将她送进地狱。
而她在大雪纷飞的清晨踏入宫门,在各异的眼光中穿过身着蓝、绿、红、紫的人群,来到官家面前。
她的脸被抬了起来,粗粝的手指生生摁在脸颊上,她的唇艳得发红,如同雪地里被泼上的一碗心头血,却更像陈年棺木上永不褪色的朱漆。她的唇微微开合着,眼底浮出浓烈的倦意,不是恨,也不为求死,只是单纯的厌倦。
那时候,在官家眼里,安澜就是个美丽的、苍白的、因为失去亲人而绝望的少女。
官家松开了她,慵懒地坐在龙椅上。
此刻尚未到早朝时间,年轻的帝王能获得片刻喘息,他身子斜倾,一手托着腮,视线落在跪于龙椅前的少女,他非常小心地避免暴露高兴的情绪——他找到了最合适的棋子,一枚连接着恭亲王府和镇国公府的棋子,这样一来,打开一座传说中的通往长生之路的门能有多难呢?
可该给这枚棋子一个什么样的起点呢?
县主吧。是恩尚,也是挟制。她不能离开平西侯府的荣光到别的地方去,也永远踏不进权力的中心。
就,玉凝县主。冰清玉洁,肤若凝脂,多好听呐。
……
伤愈的过程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光乍破,安澜才蓦然从水中站起,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她的身上,竟让皮肤发出宛若白玉的荧光。
每次愈合伤口时,她都会梦见红墙金瓦,梦见高高的龙椅上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梦见他粗粝的手指、恶心的视线、轻佻的话语。
梦见载满权欲的璇霄丹阙。
咚咚。
房门被敲响。
“安澜,江家郎君派人来接兰庆了。”
来人是江辰的亲信,名叫兰嵩,三兰之一。成家后鲜少跟着江辰外出,大多时间都跟着镇国公做事,许多属于江辰的外务都交给兰印去处理。今日是他过来,倒是让安澜有些意外。
相比兰印的人高马大,兰庆的稚气懵懂,江兰嵩是三兰中最像文弱书生的,可谓是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他打帘进门,将带来的东西摆在了外室的桌子上,还特别仔细地逐一讲解。
“这是郎君找吴御医为您配的药,黄连二钱、胆南星一钱、陈皮二钱、清半夏二钱、茯苓六钱、竹茹两钱、枳实两钱、甘草一钱、郁金两钱、远志两钱、石菖蒲两钱、合欢皮六钱,您看……”
“行了,药方我自己会查验,”安澜打断他的话,“他有其他的话要你带吗?”
兰嵩垂着头:“郎君说:村子一切平安,让您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后尽快回来。”说罢还掏出一副对牌,上面写着‘吴’字,“这是郎君给您的,说是您会用的到。”
安澜笑了笑,收了那副对牌,将抄绘下的六幅画连带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兰嵩:“东西找到了,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会感兴趣,这是抄本,你带去给他。”
“是。”
“关于兰庆,他是被我带累的,拔毒需要的东西和费用,你让江辰直接去找云曳拿。”
兰嵩面上含笑:“都是自家人,三姑娘客气。”
兰嵩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一堆药之外,还留下了一位新车夫,名唤广益。
广益生得高壮,与瘦小的兰庆截然相反,性格也与话痨的兰庆天差地别,他拒绝了安澜住在东稍间的提议,自己在隔壁单开了一间房。临走前还说了一句,他不是小孩子,且是个懂规矩的人。
对于他的意有所指,安澜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约摸正午时分,安澜下楼去吃午食。掌柜的先前得过云曳的交代,知晓她的口味,早早就备下了芙蓉虾和柳叶鸡蛋面;给云簪准备的是餶饳儿,馅里特意为她掺了木耳;倒是为广益准备的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锅素三鲜配馒头。
一位个头跟门板差不多高的壮汉,吃素?
感受到安澜诧异的目光,广益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前几日在村子里贪嘴吃坏了肚子,大夫说要吃十日的素食,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三姑娘放心,不会有影响。”他举起手,隔着衣服拍了拍自己比脑袋粗的大臂。
安澜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发现,虽然江辰是个很自以为是且虚伪的人,但他带出来的人倒是个顶个的实诚且有趣。
饭到半饱时,安澜正要与广益理一下今日的安排,后院忽然传来一阵罐子破碎之声。
声音持续了约小半刻,安澜原本以为是客舍的人意外打翻了后厨的坛子,可慢慢的她就觉得不太对劲,破碎的声音杂乱无章不说,甚至大到吸引了其他住客出来观望,这不像是不小心,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不成是在打架?
安澜还是很喜欢这间客舍的掌柜的,不希望他的铺子出事。
一方面,掌柜与云曳已故的兄长是好兄弟,无论在云曳卖身入府之前,还是之后,都对她颇为照顾,云曳拿他当半个哥哥看;另一方面,她这些年云游四海,住过许多客舍,见过各种各样的掌柜,可唯独这一位专心记着每一位食客的喜好,甚至只肖一个眼神、一句话,掌柜的就能明白食客的意思。
有眼色又聪慧的掌柜,安澜希望她他能将这间客舍长长久久的开下去,不希望出现意外。
于是,她放下筷子,给广益使了个眼色,便径直朝后厨走去。
掀开后院的障帘,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她捂住鼻息往院子中央走了两步,只觉周身空气愈发冷寒,潮气也愈发浓厚,遮天蔽日,像是置身在清晨露气最重的森林之中。
角落堆放的酒坛悉数被打碎,中央搭着的晾晒架也塌了,晒得半干的红薯粉条和豆皮掉了一地,西北角的后门旁,放菜的架子东倒西歪,早上新送来的蔬菜被踩得不成样子。
“杨掌柜?”安澜试探地唤人。
无人回应。
疑窦丛生之际,堆放酒坛的地方蓦地传来一声男子的痛呼,坛子碎片哗啦啦作响,有个人影从那堆碎片中踉跄地爬了起来。
“安……安姑娘?”
观身形,与掌柜的无异,只是隔着水雾看不真切。
安澜拔出玉骨簪握于手中,给广益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拉着云簪后退。
她在墙角找了跟长一些的木柴,随意捡了一块晒干的抹布裹在一端,又沾了些坛子里的残余酒液,一个响指将其点燃,这才拨开水雾朝人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杨掌柜?”
在堆放酒坛的地方,客舍的掌柜面若金纸,扶着墙艰难站立。安澜连忙让广益扶住他:“发生了什么?可是有贼人?”
杨掌柜表情茫然了一瞬,蓦地惊慌起来:“夫人……我夫人……”
话尚未说完,就听见背后‘唔——’地一声痛呼,云簪温热的身体撞到了安澜的脊背,接着便听云簪咬牙道:“安澜当心!”
突然冒出的血腥气让安澜脑中一空,她居然没有发觉有其他人来了!她单手扶住软倒的云簪,正要回头看时,一股寒气裹挟着腥风急急而至!
藏在雾里的东西速度之快,让广益瞳孔放大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替安澜挡下这一击!
正当那黑影的利爪快要抓破安澜的脑袋时,一声尖啸破空而出,橙红色的火焰瞬间在安澜周身燃烧起来,将那只利爪瞬间烧为焦炭,一抹鸟类的虚影在安澜身上转身即逝。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惨叫声,黑影后退数步再次隐于雾气之中。
安澜查看了一下云簪的伤势,腰部右后方被抓出三道伤口,皮肉外翻,不断地流出血来。她将自己的绣帕掏出来为云簪捂住伤口,然后将云簪交给广益看护。
“别出声。”她叮嘱道。
“又是你。”院子里盈满了熟悉的怪笑声,只是与在万民祠时的瘆人不同,这一次,它的腔调柔媚酥麻,像是正与人**一般,只是这腔调下掩藏的不是柔情而是恶意。
安澜手中的骨簪化为一柄玉骨刀,在一股腥风再次袭来时抬手一劈,耳畔缱绻的笑声陡然变为凄厉的惨叫。
她没有停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忍着被鳞片刮破掌心的剧痛,直直朝对方的头颅砍去。出刀之时,脑海中只有必将此妖物千刀万剐的信念,想到田野里惨死的姑娘,想到兰庆和云簪的伤,她根本不会犹豫,也绝不怜悯,下手既快又狠。
铮——
一道金玉撞击之声乍然响起,安澜手中的玉骨刀被弹开,妖物的惨叫声立时拔高,浑身鳞片炸起令安澜掌心剧痛不得不松开手,让那妖物再次利用水雾将自己隐藏起来。
紧接着一道重物落地的‘噗通’声,迷雾中传来一女子痛苦的呻吟。
安澜正要上前查看,便觉身旁略过一道风,杨掌柜跑过去抱起躺在地上的少女,惊呼道:“敏儿!敏儿!”
正当这时,又有人拨雾而来,是杨夫人带着几个在后厨帮工的往这边跑来:“怎么回事?哪儿来这么重的雾!”
浓雾已有消散的意思,杨夫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便看清了安澜这边的惨烈情况,登时惊呼:“敏儿!我的敏儿!这是怎么了!”
紧随而来的众人望见这种情形,都露出惊异之色,这便糟乱成这样,为何先前竟半点声音也没听见?
有人去喊大夫,有人去搬门板,有人抱臂上观。
仓皇间,只有安澜看见杨掌柜那双眼猩红恶狠狠地盯着掌柜夫人,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仇人。
蓦然间,安澜脑中的弦被重重拨了一下。
她想起早几年,云曳曾请她替这位杨掌柜的夫人驱邪,那时候她尚未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缓过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驱邪的事儿她没干过,云曳也并非真的要她驱邪,只是想让她帮忙看看这位杨夫人到底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安澜记得很清楚,杨夫人是凡人,但整个人都很忧郁,在她临走前还问了一个问题:“贵人见过长生不老的仙人吗?”
当时安澜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好像是……
“没有,在人间,能长生不老的只有吃人的妖。”
杨夫人听后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又明又亮:“妖啊,做妖也比做人好。至少不会被病痛折磨,至少……不会成为妖的食物,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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