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收紧小指,以食指拨线又分出了一根来,食指中指分压两根并行的细线,橘红色的灵气源源不断地往内送,试图压制住魂魄,让它回到躯壳之中。
而落地罩外的杨掌柜对此浑然不觉。
“不知道,我觉得她就是想太多了,把噩梦当现实,不过她不想让敏儿结婚生子我也尊重她,这没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杨掌柜说道,“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激烈的反对敏儿去薛学监府上弹奏。”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薛府可是洛阳的大户,家主乃是官家面前的红人,每次给赏银也很大方,只要演奏个几次,说不定敏儿便不必再在乐坊呆着,可以去太常寺,只要五年,只要在太常寺五年,她便能放归,到时候她的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会有很多人来求取,只要挑一家愿意让通房生下孩子记在主母名下的就好了,去母留子,敏儿一样可以过得快活。”
窗外传来密集的鼓声,已经正午了。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杨掌柜道,“最可笑的是,我曾去求神拜佛让瑛姑改变主意,我曾跪在殿外的阶梯上,一遍又一遍念着经文,希望我的女儿能快快赚够下辈子衣食无忧的银钱,甚至希望她能得薛学监青眼,能给敏儿一个进入太常寺的机会。”
“后来,敏儿真的得薛学监的青眼,可我的噩梦也开始了。”
“薛府的人开始送东西过来,名义上是给敏儿,可我瞧过,那些东西未出阁的女儿根本用不了,反倒是瑛姑用的上。尤其在她又有孕了之后。但她从来没正眼瞧过这些东西,甚至把它们都藏在后院的小角房里。可我常常听到她晚上从床上起身,往小角房去,而小角房里的东西一日日减少。”
杨掌柜捂住了脸:“她可能以为我是个聋子吧,那段时间我觉得她是不是会离开我,去往薛府,此后成为某一位贵人的妾室。我敢肯定,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可我不敢去问,我怕她真的走了,所以我找到云曳,想要她帮我找一个很厉害的术士驱邪,想着驱邪之后,瑛姑就还是原来那个瑛姑。对不起,我真的是个懦夫。就是因为我当初的贪婪,才让瑛姑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安澜拉紧细线,将最后一丝灵力送了进去,然后看着细线一点点在掌心收缩,最终缩成一对镂刻着牡丹纹的银香囊。
她将香囊挂回腰间:“杨夫人穿宽大的衣服是因为怀孕,那个孩子呢?”
“死了。”杨掌柜望着对面的镜壁,巨大的铜镜里映出他惨白的脸,“死在了薛府。在您离开后约摸二十日左右的时候,敏儿突然被薛府的人叫去了,瑛姑不放心就也过去了,我以为她进不去,可她偏偏进去了,然后孩子就没了,瑛姑也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敏儿呢?”
“敏儿之后就疯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去问薛府的人,只能把她们先带回来。”
安澜打开落地罩上的门,走了出来:“你觉得瑛姑开始背着你偷人,是在怀孕之前,还是怀孕之后?”
杨掌柜身形一僵,手中的荷包被攥得皱皱巴巴:“怀孕之前,在敏儿第一次去薛府之后。”
“我明白了。”安澜道,“劳烦您先稳住杨夫人,我需要准备一下。”
“哎。”杨掌柜站起来,千恩万谢地往外走。
这些故事,就像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爬满虫尸,重重地压在胸口,他选择在沉默中活着,犹豫着是否要在沉默中死去,连悲伤都不敢外露。
广益从外头回来,于杨掌柜擦肩而过时忍不住回头瞧了他一眼,这人给他的感觉与之前差别很大,像是潮水退去后搁浅的鱼,先前还用力挺动着身体,想要在下一次浪拍打而来时随着浪回去,而现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腐烂。
广益将单据给了安澜,上面盖着半个驿站的章子。安澜让他盯着点杨掌柜和杨夫人,然后走进碧纱橱,仔细关上了门。
屋内的小塌上,敏儿的身体还躺在那儿,魂魄却已经坐在床边恭候多时。她那一双桃花眼跟瑛姑像极了,只可惜没了神,此刻正直直盯着隔扇格心,如槁木死灰一般。
“你其实没疯,对吧。”安澜望着这缕回不去身躯的魂魄,平静的说道。
敏儿僵硬着脖子回头看她,雪白桃花似的一张脸上没甚表情:“疯了,我爹才不会想着让我进太常寺,那个女人才会放心。”
那个女人。可见从滑胎之后,瑛姑这层皮囊下就不再是瑛姑本人了。
“你在薛府看见了什么?”
敏儿那两道弯溜溜脆生生的黑眉皱了起来:“我忘了,但我知道很可怕。贵人,您可要离薛府远些,那里的,都不是人。”
屋里起了风,呼呼的,凉生生的。光暗了下来,有人从阴影中探出半边身子,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祂伸出脚,踩在了地上,于是一条带血的路从祂脚下延伸进来,一路延至敏儿脚下。
“你还有什么想对杨掌柜说的吗?”安澜问。
敏儿摇了摇头。忽而又道:“娘亲没有背叛她,孩子是他的,她只是为了保护我。”
绰绰黑影抖了抖手中的收魂幡,和着铁锁的声音,抖出一张窄细的白纸,这纸朝敏儿飘了过去,绕着她的魂魄打了几个旋儿,最终落在了她的胸口,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
压边章滴下了两滴朱砂,化成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敏儿捆缚住,然后,便见那站在角落的绰绰黑影勾了勾手指,哗啦哗啦,敏儿便不自主地跟着祂走了。
只是走到半道时,那条血路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那鞋底的血随着它的走动绕着敏儿转了一圈,似乎想要阻止敏儿离开。
安澜双指一弹,鞋印上边燃起了火,把那东西吓得不轻,只留下一股青烟便跑了,而角落里的绰绰黑影也僵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拉着锁链的手快了不少,屋内顷刻间变得拥挤了起来,好像有数不尽的黑影跑过来帮忙,推着赶着敏儿赶紧离开。
阴气散去,安澜点燃了一根香烛,取了一枚金纸叠成元宝形状,烧了过去。
“辛苦了。”
噼啪。烛火晃动了一下,烟气也随之蜿蜒而行,像极了那勾魂小鬼又贪又怕的纠结心事。
“你什么意思——”杨夫人尖锐的嗓音从楼下蹿上来。
安澜推开屋门,扶着栏杆朝下头望去,只见杨掌柜与杨夫人面对面站着,气氛格外冷肃。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日子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了。”杨掌柜看着他的夫人,眼中满是愧疚。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栀子巷,你带着弟弟随岳母从卫州搬到了这座小县城里,旅途劳顿,形容憔悴。”掌柜的面上带着些许怀念,“我娘看你们活得不易,便将家里刚蒸好的包子送了一屉过去,当时我就端着笼屉跟在娘亲身后,看见你开了门,小心小意万般推辞不敢收,最后实在推脱不过就收下了,还千恩万谢的。”
“第二日一早,你便送来了一匹绢布作为谢礼,上面是你亲手绣出的百蝶穿花图,很好看,我喜欢,我娘也喜欢。后来,娘亲从你娘亲口中得知,那是你的嫁妆。你被负心人退了婚,污了名声,才不得不躲到了这里。”
杨夫人不由握紧了拳,浑身紧绷,眼神闪烁。
杨掌柜抹了一把脸:“瑛姑,你是我此生见过最为心灵手巧的女子,纵然外人再因你的美貌流言蜚语,我也从未后悔娶你,也从未疑心过你,我只后悔没能保护好你。”
倚着栏杆的安澜蹙了蹙眉。
杨掌柜颤抖地伸出手,坚定地抓住了妻子藏于袖中的手,细软的衣料下,只觉底下硬得硌手:“瑛姑,我知道你听得见!为了我们的孩子!别让它真的占了你的身!”
“疯了吧!”安澜暗骂一声,单手撑着栏杆纵身跃了下去。
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
杨夫人的双手骤然变为利爪,正要挣开杨掌柜就被安澜一把按住:“夫人这是要做什么?能绣出百蝶穿花图的一双巧手,留这么长的指甲做甚?万一伤了自己岂不可惜?”
杨夫人歪头瞥了一眼搭在右肩上的手,嘴边浮起一缕笑意:“你说是为什么呢?”
安澜语气幽幽:“正是因为不明白,才来请教夫人啊。”
“只要姑娘将抵在奴家脊背上的物什移开,奴家便为您解惑,如何?”杨夫人微微一用力,便挣开了杨掌柜的手,身体稍侧,静静地握住安澜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长长的利爪挂住对方的小臂,只消轻轻一勾,便能将对方整张皮都撕扯下来。
只是有些可惜,她心想,要是这张皮囊能给我该多好。
话语拉扯间,雾气弥漫,将三人围得密不透风,原本就幽暗的大堂此刻更是寂静得如同一座荒坟,外面的光照不进来,里面的声传不出去。
安澜没有松手,反而更进一步。
杨夫人感觉到那柄利器刺进了自己的皮肉,身形僵了一下,暗道“这可是她最宝贵的皮”,一时间怒火冲天,可当她目光触及安澜那双橘红色的瞳孔时,又冷静了下来。转而伸出手去一把抓住愣在身边的掌柜,声音魅惑又妖娆:“官人,我好疼啊,你帮奴家把贵人手中的东西拿过来可好?”
杨掌柜原是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惧交加,两股战战,可在杨夫人声音落下的刹那间,就像是被魇住了似的,直愣愣朝安澜伸出了手。
安澜蹙了蹙眉,正要更进一步直接玩掉大椎穴上的妖骨,却突然觉得手腕上却仿佛被压了千斤怪力,骨节咔咔作响,动弹不得。她扭头看向楼上守门的广益,对方目光孔洞,显然也被控制了,但周身肌肉紧绷,时不时颤动一下,显然也在挣扎。
她又看向杨掌柜,对方已经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刀,在指节触碰的一瞬间,她神色微动,尚未来得及阻止就见杨掌柜将骨簪狠狠得捅进了掌柜夫人的肉里,口中大喊道:“把瑛姑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杨掌柜欲拔出玉骨簪再捅一次时,被安澜抓住手臂推到了身后。
此刻,杨夫人眸中戾气暴涨,语调却是分外凄婉:“我是瑛姑啊,是我从你微末之时便一直陪着你,扶持你到现在!你说过永不负我的!你怎么忍心伤我!”
她抬起手正欲发难,忽听一人轻蔑笑道:“因为他不蠢。”
话音未落,一枚状似柳叶的物什破窗而来,急如狂风,重重袭向杨夫人的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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