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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崔府,像一口被黑布蒙住了的,巨大的棺材 。

所有的声音,都被吸了进去。

没有哭喊,没有咒骂,只有一种更可怕的,被抽干了所有活气儿的,死寂。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大气不敢喘一口,看到主子们的脸,就像看到了自家门口的催命符。

崔温,崔家的家主,那个曾经在朝堂上也能挺直腰杆的男人,此刻,就那么瘫坐在正堂的太师椅里。他身上的官服还没换下,但那身代表着荣耀的紫袍,此刻看起来,却像一件为他量身定做的寿衣。

他的眼睛是灰的,像熄灭了的炭火。

嘴里,反反复复,就只有一句话。

“疯子……都是疯子……”

“一个敢敲登闻鼓,一个敢‘容后再议’……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崔家,放在火上烤啊……”

宋氏坐在他旁边,没有哭。

她的眼泪,在接到第一道赐婚圣旨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此刻,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烧尽了所有希望之后,灰白色的,空洞的绝望 。

她看着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喃喃自语:“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是啊,完了。

如果说,第一道圣旨,是把崔云姝一个人,关进了必死的牢笼。

那么,唐璞那惊天动地的一跪一求,和皇帝那句高深莫测的“容后再议”,就是把整个崔家,连同那个牢笼一起,架在了火药桶上。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崔家和安郡王府,是一伙的。

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皇帝会用怎样一种方式,来处置这两个胆大包天,公然挑战他天威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崔元珏站在廊下,一言不发。

他看着自己那只还在渗血的,砸在柱子上血肉模糊的拳头,感觉不到疼。

他只觉得,屈辱。

一种身为男人,身为兄长,却无法保护自己妹妹的,巨大的,能将人活活溺死的,屈辱。

他以为自己入了东宫,成了太子的心腹,就已经能为家族遮风挡雨。

可到头来,在真正的皇权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一片愁云惨淡,死气沉沉的氛围里。

崔云姝,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一身华服,只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素白色的长裙。脸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得,像两潭结了冰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一出现,崔温那绝望的喃喃自语,停了。宋氏那空洞的目光,也有了一丝焦点。

他们看着她。

看着这个把整个家族都拖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主心骨 。

“爹,娘,二哥。”

崔云姝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划破了这片粘稠的悲伤。

“你们觉得,事情还有比之前更坏的可能吗?”

她问。

崔温张了张嘴,想说“当然有!现在就比之前坏一百倍!”,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干涩的,不成调的叹息。

崔云姝没有等他们回答。

她走到正堂中央,那双平静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她每一个家人的脸。

“之前,是什么光景?”

“是一道圣旨,女儿的婚事,已成定局。是君要臣嫁,臣不得不嫁。我们是砧板上的鱼肉,除了闭着眼睛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那现在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多了一丝锐利,“现在,事情闹大了。安郡王把这盘我们谁也解不开的死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给彻底砸了!”

“他这一闹,就不再是女儿一个人的婚事了。这是安郡王府,在公然挑战英国公府的脸面!是军功新贵,在叫板大秦立国以来的老牌勋贵!更是……”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她父母和兄长的心里。

“……更是安郡王府,在用自己的身家性命,用整个王府的荣辱,把我们崔家,从那道必死的圣旨里,给硬生生拽了出来!”

崔温和崔元珏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只看到了唐璞的鲁莽和疯狂,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

“他把一潭我们谁也动不了的死水,给彻底搅混了。”崔云姝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水混了,我们这些原本只能在水底等死的鱼,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吐出最后六个字。

崔温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女儿。

他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心,竟然,真的,被她这番惊世骇俗的“歪理”,给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名为“希望”的缝隙。

……

夜,城南,废弃的窑厂。

唐璞的心,还在烧。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饮饱了血的狼,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股子畅快淋漓的,战斗后的亢奋。

他不是来道歉的。

他是来……邀功的 。

当崔云姝那辆熟悉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窑厂门口时,他立刻迎了上去。

“你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胜利者的,昂扬的斗志。

崔云姝从车上下来,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异样潮红的脸,心里,只剩下麻木。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只想看看,她这位伟大的“盟友”,接下来,又要发表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胜利宣言” 。

唐璞没有让她失望。

他拉着她,走到窑厂最深处,确定四周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了“你快夸我”的激动语气,开始了分析。

“谋主!我成功了!”

“我把陛下的‘私刑’,变成了公开的‘难题’!”

“你想想看,之前,那只是一道赐婚的圣旨。你接了,就是温水煮青蛙,死路一条。你不接,就是抗旨,满门抄斩!我们没有任何博弈的余地!”

“可现在呢?”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把事情闹大了!我敲了登闻鼓,我跪了太极殿!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他求娶你!现在,你不再是一个可以被他随意赐婚的,无足轻重的崔家四小姐了!”

他上前一步,那双总是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让崔云姝感到窒息的,灼热的火焰。

“现在,你是我们安郡王府和崔家这个强大联盟的,象征!他动你,就是同时在动我唐璞,在动整个安郡王府,在动北境十万将士的人心!”

“他不敢再轻易下决断了!所以他只能‘容后再议’!他被我们,逼得不得不重新考量这盘棋的下法了!”

“谋主,我们赢了!我们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的时间和……博弈的资格!”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对自己这次“神来之笔”的得意,和对她这位“首席谋主”即将到来的,赞扬的,无尽的期待。

崔云姝听着他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听着他把自己那愚蠢到极点的,自杀式的冲动,包装成了一次伟大的,深谋远虑的,战术上的胜利。

她内心那个披头散发,疯狂捶地的小人,已经连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死寂的,麻木。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期待而闪闪发光的眼睛。

许久。

她艰难地,从那片荒芜的废墟上,挤出了一丝微笑。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元直,”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块烙铁,烫在了她自己的心上,“你……做得很好。”

“你比我想的,更有魄力。”

唐璞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太阳般灿烂的笑容。

崔云姝的心,却在那一刻,彻底地,沉入了比这窑厂更黑,更冷的,无底的深渊。

她听到自己用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你我,需共同面对。”

两个字,“你我”。

像一道无形的,用鲜血和谎言铸就的枷锁,将他们两个人,将他们那截然不同的“大业”,彻底地,死死地,锁在了一起。

再也,无法回头 。

第五十三章:天子设下英雄局,一女二嫁试忠诚

京城,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过太阳了 。

天,是灰的。

像一块浸了水的,脏了的,巨大的破布,死气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风,也是死的。

它不流动,就那么凝在空气里,混着全城人那股子压抑的,惶恐的,看热闹的呼吸,变成了一种黏腻的,让人作呕的胶水。

所有人,都被粘在了这片胶水里,动弹不得。

他们在等。

等那只高高在上的,被惹怒了的,巨兽,张开它的嘴,决定,先咬死谁 。

……

太极殿里。

那股子能把人活活腌入味的,油腻的香气,比前几日,更浓了。

文武百官,像一排排被精心摆放好的,昂贵的木偶,站在那里,低着头,数着自己官靴上的灰。

没有人敢抬头。

没有人敢交谈。

他们只是呼吸,然后把吐出来的气,再小心翼翼地,吸回去。

因为,龙椅上的那个人,今天,终于要开口了 。

皇帝唐泰,就坐在那里。

他已经坐了很久了,一句话没说。

他只是看着底下那些,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脸。

英国公那张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微微抽搐的老脸。

二皇子那张低眉顺眼,眼底却藏着恶毒快意的,虚伪的脸。

太子那张温润如玉,此刻却紧绷得像一块石头的,焦虑的脸。

还有……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那个跪在宫门外的,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一样的,他那个该死的,愚蠢的,却又该死的,有种的,侄子。

他看够了。

也想够了。

他心中的怒火,早已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级的,更冰冷的,属于棋手的,兴致。

他缓缓地,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几分慵懒,像午后阳光下,一只正在打盹的,吃饱了的猫。

“朕,这几日,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一开口,整个大殿,所有人的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安郡王,少年英雄,为国戍边,屡立奇功。国之栋梁也。”

他先是夸了唐璞。

英国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

太子和崔元珏的心,则沉到了谷底。

“英国公府,世代忠良,满门勋贵。其嫡长孙周烨,朕也见过,文武双全,品貌出众。亦是国之栋梁也。”

他又夸了英国公的孙子。

英国公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太子和崔元珏的心,又悬了起来。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两位,都是好儿郎。而崔氏四女,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更是我大秦难得的奇女子。”

他顿了顿,环视着底下那些大气都不敢喘的臣子,用一种近乎于闲聊的,轻松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脑子都炸开的话。

“朕,实在是……难以抉择啊。”

难以抉择?

满朝文武,都懵了。

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面带“苦恼”的天子,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这有什么难以抉择的?

一道圣旨,已是金口玉言!另一个,是公然抗旨,罪该万死!

这还需要选吗?!

“自古英雄配美人,佳偶天成,乃是国之幸事。”皇帝没有理会底下那些呆若木鸡的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朕以为,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两位少年英才,都对崔氏女,情有独钟,那不如……”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在吊所有人的胃口。

“……不如,就效仿古时,来一场‘比武招亲’,设一个‘英雄局’,如何?”

轰——

太极殿,彻底炸了。

“比武招亲”?

“英雄局”?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看着皇帝,像在看一个说书先生。

这……这是朝堂啊!这是太极殿啊!

这不是天桥底下卖艺的场子啊!

皇帝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悲天悯人般的,温和的笑意。

“朕以为,我大秦的儿郎,不能只懂得吟诗作对,更要有开疆拓土,为国除害的,真本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威严!

“近年,东海之上,有一伙名为‘黑鲨’的海盗,日益猖獗!此獠,神出鬼没,烧杀抢掠,为祸一方,已成我大秦心腹大患!”

“朕,今日,便将此任务,交予安郡王唐璞,与英国公之孙周烨!”

“朕,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内,谁能剿灭‘黑鲨’,平定东海之乱,谁的功劳更大……”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全场,最后,像一根钉子,钉在了英国公那张已经变得煞白的脸上。

“……谁,便是崔家的乘龙快婿!这桩天赐良缘,便归谁!”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如果说,之前的“比武招亲”,是荒唐。

那么,此刻,就是……恐怖。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面带微笑的,仿佛只是出了一个有趣题目的皇帝,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阳谋!

这是彻头彻尾的,让你无法拒绝的,阳谋!

他把一个皇室内部的,棘手的,丢脸的难题,变成了一场为了“为国除害”的,光荣的,正义的竞赛!

他一分钱,一个兵都不用出,就让京城里最有钱的崔家(因为无论谁赢,崔家都得出钱),最有势的英国公府,和最能打的安郡王府,这三股庞大的势力,自己掏钱,自己出人,去啃“黑鲨”这块最硬的骨头!

赢了,东海平定,他坐享其成,名利双收。

输了,那也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与他无关。

而崔云姝……

她这个最不稳定的,最让他感到不安的,已经长出了爪子的金丝雀,就被他用“待嫁”这根最结实的绳子,死死地,锁在了京城!

在这场竞赛结束之前,她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命运,被别人,用刀剑和鲜血,来决定!

高!

实在是太高了!

太子唐景承,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英国公,你,可有异议?”皇帝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英国公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能有什么异议?

拒绝?

那就是不愿为国分忧,是把家族的脸面,置于国家安危之上!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臣……遵旨。”

“安郡王呢?”皇帝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倔强的身影。

唐璞,还跪在那里。

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巨大的,荒谬的,震惊之中。

他以为,他今天会死。

或者,会被废。

他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场……他闻所未闻的,荒唐的,却又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的……竞赛!

用军功,来抢亲?

这……这他妈的,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啊!

一股比之前敲登闻鼓时,还要强烈的,百倍千倍的,昂扬的斗志,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名为“战意”的火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吼道:

“臣!遵旨!!”

“臣,必将‘黑鲨’的人头,取来!献于陛下!献于……郡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太极殿里,回荡着。

像一头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的,骄傲的,无所畏惧的……狼王。

皇帝看着他,满意地,笑了。

一场滔天的风波,就这么,被他用一根更粗的搅屎棍,给搅进了另一片,更浑浊的,更血腥的,大海里。

而他,将是那个,站在岸上,唯一看戏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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