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璞觉得，自己的血是冷的。
不。
是烫的。
像一锅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滚开了的，铁水。在他的血管里，横冲直撞，要把他整个人都烧成一缕青烟。
他站在“神机舰”那宽阔得能跑马的甲板上，手里握着一具冰冷的，单筒的黄铜望远镜。
望远镜里，是地狱。
那片被称为“魔鬼雾区”的海域，此刻，就像一口被烧开了的，巨大的，白色的浓汤锅。浓雾，像翻滚的汤汁，把所有的一切都搅和在了一起。
他看不清船。
他只能看到，浓雾的深处，有几团巨大的，不祥的，血红色的火光，在疯狂地，跳动着。像地狱里，恶鬼的眼睛。
他听不到厮杀声。
那该死的雾，把所有的声音都吞了。
但他好像，又能听到。
他能听到，木板被撞碎时，那令人牙酸的悲鸣。
他能听到，火焰吞噬船帆时，那贪婪的，噼啪作响的咀嚼声。
他能听到，人在临死前，那短促的，绝望的，被浓雾和海水一起，灌进喉咙里的，最后一声惨叫。
他甚至能闻到。
闻到风里，传来的，那股子木头烧焦的，混着……人肉被烤熟的，独特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
他身后，那几百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死士，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狼，喉咙里，发出了压抑的，兴奋的，低低的嘶吼。
“郡王，”亲兵队长，一个脸上带着三道刀疤的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英国公府那群蠢猪，好像快完蛋了。我们……是不是该准备……收网了？”
收网。
是啊。
只要他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等那头叫“黑鲨”的畜生，把周烨那支可笑的“国家队”彻底撕碎，他就可以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带着他的猎犬，冲上去，轻而易举地，咬断那头已经吃饱了的，疲惫的鲨鱼的喉咙。
功劳，是他的。
美人，也是他的。
竞赛，就这么赢了。
多简单啊。
他的谋主，他的郡主，他的……崔云姝，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封用信鸽加急送来的，最新的，密信。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一股子她身上独有的，清冷的，墨香。
信上的字，也是她的。娟秀，却又带着一股子冰冷的，仿佛能算计到一切的，锐利。
信上说：“诱饵已吞，请君入瓮。静待其变，坐收渔利。”
多完美的计划啊。
多冷静的，多正确的，多符合他们“大业”利益最大化的，完美的计划啊。
可是……
唐璞的手，握紧了那具冰冷的望远镜。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片火光冲天的地狱里，一个和他一样，穿着大秦军服的年轻士兵，正抱着一块碎裂的船板，在冰冷的海水里，绝望地，沉下去。
他也是……大秦的兵啊。
虽然他蠢。
虽然他的将军，更蠢。
可他，也是大秦的兵。
是他唐璞，名义上的，同袍。
一股子燥热的，不讲道理的，属于军人最原始的，名为“袍泽之情”的东西，像一团火，从他的脚底板，猛地，窜了上来，和他脑子里那团名为“大业”的，冰冷的火焰，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救，还是不救？
赢，还是……不赢？
唐璞的脑子里，像有两头猛兽，在疯狂地，撕咬着。
就在他快要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烧成灰烬的时候。
他看到了信的末尾。
那张写着冷酷的“坐收渔利”的信纸下面，还附着另一张，小小的，用更细的笔触，画着的一张图 。
一张……“魔鬼雾区”的，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水道图 。
上面，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出了每一块致命的暗礁。
又用蓝色的笔，画出了一条蜿蜒的，曲折的，却又绝对安全的，可以穿过这片死亡迷宫的，航道 。
唐璞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他看着那张图，那张小小的，仿佛只是“顺便”附上的图。
他脑子里那两头正在疯狂撕咬的猛兽，瞬间，都安静了。
他忽然，笑了。
他明白了。
他彻底地，明白了。
这哪里是考验？
不。
这就是考验！
他的谋主，他的郡主，她不是在问他，该怎么选。
她是在告诉他，一个真正的，未来的“主君”，应该怎么选！
一个只懂得“坐收渔利”的，是枭雄。
而一个，在能轻松取胜的情况下，依然愿意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同袍”，去冒奇险，去行仁义的……
那才是，真正的，王者！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那双因为天人交战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大彻大悟的光芒，“我明白了，谋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英俊的，带着几分风霜的脸上，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王者，才配拥有的，悲天悯人的，决绝！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亮的，穿透力！
“‘神机舰’，全速前进！”
“目标，魔鬼雾区，中央！”
“我们……去救人！”
……
周烨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旗舰“麒麟号”，被两块巨大的暗礁，死死地，卡住了。
船身，已经倾斜得不成样子，冰冷的海水，正咕嘟咕嘟地，从船底的破洞里，疯狂地涌进来。
他的身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人那绝望的，凄厉的惨叫，和那些神出鬼没的海盗们，发出的，猖狂的，得意的狞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会输掉这场竞赛，输掉那个美人，他还会……把自己的命，和这几千个官兵的命，一起，葬送在这片该死的，被诅咒了的大海里。
就在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冰冷的，死亡的怀抱时。
一阵奇异的，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号角声，划破了浓雾。
那声音，悠长，苍凉，带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所有正在厮杀的人，都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然后。
他们看到了。
一艘船。
一艘巨大无比的，通体漆黑的，像一座移动的山峦般的，巨舰。
它像一个沉默的，黑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那浓得化不开的，致命的浓雾中，滑了出来 。
它行驶在那片布满了无数暗礁的，死亡迷宫里，却如履平地，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船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披黑色重甲，手持长刀，脸上带着几分悲悯，眼神却像神明一样冰冷的，年轻的将军。
是唐璞。
“是……是安郡王！”一个幸存的水师官兵，看着那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身影，发出了不敢置信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神机舰”没有停。
它像一把烧红了的，巨大的餐刀，精准地，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切入了那片混乱的，如同奶油蛋糕般松散的，海盗的包围圈。
船舷两侧，那些黑洞洞的炮门，被猛地打开。
露出来的，不是什么火炮。
而是一架架闪着寒光的，巨大的，三连发的，重型床弩！
“放！”
唐璞的声音，冰冷，决绝。
“咻咻咻——！”
数不清的，婴儿手臂般粗细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的啸叫，像一片密集的，死亡的暴雨，瞬间覆盖了那些还在发愣的海盗快船。
没有惨叫。
只有木板被瞬间洞穿，人体被像穿糖葫芦一样串起来的，沉闷的，噗嗤声。
那不是战斗。
那是……碾压。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降维打击。
剩下的海盗，被这艘突然出现的，如同海上巨兽般的怪物，吓破了胆。他们怪叫着，调转船头，像一群被惊扰了的老鼠，屁滚尿流地，逃进了浓雾的深处。
唐璞没有追。
他看着那些在火海和海水中挣扎的，英国公府的官兵，缓缓地，举起了手。
“救人。”
“神机舰”上，放下了一艘艘小船。
安郡王府的亲兵们，把一个个冻得半死的，或者被烧伤的官兵，从水里捞了上来。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加了姜片的肉汤，被送到了他们手里 。
一件件干燥的，厚实的棉衣，披在了他们身上 。
周烨，被人从那艘即将沉没的“麒麟号”上，半拖半拽地，弄到了“神机舰”的甲板上。
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一条落水的狗。
他看着眼前这艘，比他所有的船加起来还要巨大的，如同神迹般的巨舰。
他看着那些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着肉汤，看着唐璞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感激的，如同看神明一般的，自己的手下。
他再看看那个，站在船头，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平静如渊的，唐璞。
他那张总是充满了高傲和自负的脸，第一次，涨成了猪肝色。
羞愧，屈辱，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震撼，像三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唐璞面前，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过的，高贵的头颅。
“多谢……郡王，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一条被人抽了筋的蛇。
唐璞转过头，看着他。
脸上，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让周烨感到更加无地自容的，平静。
“举手之劳。”
唐璞说。
“我们，都是大秦的兵。”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而是转过身，继续看着那片翻涌的，藏着无数秘密的，大海。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谋主，您的考验，我通过了吗？”
“这东海水师的军心，我替您，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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