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又下雪了,四下无人之时,静和宫柴房里,也听得到簌簌声。
已经是被关的第九日或第十日,接连几天没有人来过这里。
竺影拿起墙下那根枯枝,细细摸着墙上数道划痕,或许她忘了刻下今日那道,又或许是忘了自己已经刻下过一道。冻馁之中她几乎恍惚了,也平静了,不愿去思索更多的事。
忽然,门上的锁链哐当坠地,她手中的枯枝也应声折断。
天光从门外一涌而入,屋外的天幕与白雪惨白一片,惹得她睁不开眼。
没等竺影反应过来,就已被人捉住双臂,拖着她走出暗室。
眼前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应是穿过了连廊到中庭。
最后像块破布似的,被人丢在了地上。
各色的裙裾在她眼前来来往往,致使眼花缭乱,耳边回荡着细细碎碎的人声,也听不清晰。
“张太医,你上前瞧仔细些。”
“不错……就是她。”
“张太医,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她?届时莫怪我错怪了人。”
这是宜夫人的声音,竺影闻声看去。
张太医一口咬定:“就是此人,下官不会错认。十一月初五那日她拿着宫牌到太医署寻医,几位医官有事要忙,皆抽不开身,她这才找上了下官,让下官前往西苑为皇后问诊,还给了下官一个锭金子。”
有一男子冷声道:“你可知欺君是什么下场?”
“皇天后土在上,下官岂敢有谎?物证在此,还请殿下明辨!”张太医垂首上前,恭恭敬敬捧上他所说的物证,正是竺影给他的那枚金锭。
“当真是啊……”
“我见过,是齐王赏给她的。”
静和宫的宫人议论纷纷。
竺影听明白了,宜夫人排了这一出好戏。
原来这些天留着她性命,是为了今日。
孟晓送给她的东西,寻常宫人几时能见过?
“三郎,你也听到了。”宜夫人抬扇掩面,话音悠长,难掩得意,“此事皆是这个宫人所为,她出入太医署贿赂医官,乃至私自前往西苑之事,我一概不知情。”
竺影猛然抬起头,三皇子?
一身缟素撞入眼帘,竺影的视线缓缓往上,看清了那个被宜夫人称作三郎的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孟闻。
孟闻垂着眼看她,恰与之视线对上,沉静面上乍然浮现错愕,如一石砸碎的湖冰,万千冰棱如仞立,不免寒栗。
相视间,抹额前垂下的几丝发被寒风搅得凌乱,平添几分沧桑。
他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竺影跪在地上冻得浑身发颤,似自嘲般,低低嗤笑了两声。
他因罪人是她而错愕,竺影在笑静和宫的算计。
曾几何时,她还是屡次三番前往西苑为他雪中送炭的人,转眼就成了宜夫人指认的罪魁祸首,亦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替罪羊?
就连收了她好处的太医,此刻也唯唯诺诺地帮着宜夫人作假证。
真真是可笑。
孟闻收回了视线,却不发话。
张太医紧接着道:“下官给鸣鸾宫开的药方上写得清清楚楚,皆是进补的药物,对病人的身子有益而无害。谁料竟有人偷偷换了药,查验了鸣鸾宫每日倾倒的药渣,竟与几位太医开的方子对不上。这换药之人居心叵测,竟然妄图谋害殿下生母!”
竺影沉沉闭上了眼,这几日在心中筹措百遍的辩解,到临场成了一言不发。
孟闻听罢张太医的申饬,继而转身看向宜夫人道:“如此说来,是静和宫里的人犯下这等祸事,算不算是夫人管教不力?”
宜夫人脸上僵了一瞬,很快又解释说:“这宫人平日里看着老实本分,谁知她藏得这么深?连我都被蒙在鼓里,看来要好好地审一审,揪出她的背后之人,还三郎一个公道,也还我静和宫一个清白。”
话毕,她悠悠摇起扇来,本来等着孟闻答应下来,让静和宫将人审了,什么解释自然是她说了算。
孟闻审视她良久,慢慢开口道:“那么这人,随我处置?”
宜夫人有些意外,不想他会直接开口要人。看向竺影时,忽有些惋惜,像是料定了她必死无疑。
“三郎既然开了口,就交由你处置罢了。至于如何审,静和宫不会过问。”
孟闻瞟了竺影一眼,咽下了其余的话,只吩咐左右:“商音,角音,把人带回去。”
宜夫人装作好言提醒道:“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三郎可要审仔细了,指不定她与静和宫外的人还有什么牵连。”
“此事不劳夫人费心。”孟闻漠然推却她的“好意”,仅仅行过礼便转身离开。
又下雪了,颗颗雪尘落在人眼角眉梢,模糊了前路。
一行人中,竟没有一人想起要打伞,都默默淋着雪回宫。
竺影窥望走在最前的人。
他并未穿着往日的常服,只有素白的阔袖与发带在风中荡开,与冬雪融为一体。
风雪之声愈听愈飘零。
陆皇后薨逝,她早早料到,今日才知晓。
沿途的宫灯没有罩上白布,宫门上不悬白绫,更没有宫人为此服丧。
也不知会是这么个结果。
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三皇子方承受丧母之痛,还不知道会怎样处置她。从前那么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恐怕不够抵她这一条性命。
这一条路她很熟悉,几次三番在深夜里跑出来,前往废后的居所。
地砖凹凸不平,积雪也深深浅浅,两个侍从搀着她走得极快,令她一步一颠簸。
不知是谁口中冒出来一句:“殿下真要把她带回去?看她这副样子,怕是活不成了。”
竺影心中恼了,发不出声,只得胡乱拧一下他的胳膊。
另一人道:“你抓错人了,不是我说的。”
走在最前的人道:“你二人今日殊为聒噪。”
那两人便都不说话了。
废后已逝,他还是住在鸣鸾宫。
到了屋檐下,那两个随侍并不客气,只随手将竺影往地上一扔,惊起一地微尘,好生狼狈。
孟闻看着她,喃喃道:“原来是静和宫的人呐……”
这话说得不明就里。
竺影低着头,使劲攥着裙子使自己冷静,却好一会儿没缓过来,也没作声。
正忖度着什么样的说辞才能使她免于一死,然这人似乎没什么耐心。
刹那之间,头顶上传来铮然一声,吓得她一激灵,壮着胆子偷瞥他一眼,才发现他只是握住剑柄,正了正腰间的佩剑。
“有什么要说的?”孟闻问她。
竺影抬头看他。
他又微微俯下身,低下来几许。
“给你个机会,不狡辩一下吗?”
“此前……”
她染了风寒,很久没说话,张口时声音哑得听不出。
“小人此前去过太医署,是受羽音所托。当值的几位太医无一人愿意前往,只得行贿。张太医受了小人那十金,他才肯到西苑去,为皇后诊病。小人换过太医署开给皇后的药,也明明白白呈在殿下面前,您看过的。如果说皇后病发之事与小人无关,小人从来没想过要害她,殿下会相信吗?”
孟闻不置可否,只道:“十金,可真是笔不小的数目。”
冷宫里的废后拿不出来,他这无权无势的皇子也拿不出来。
可偏偏静和宫里的一个寻常宫人轻易就拿得出手。
角音心生不忿,在一旁建言:“殿下,不如将这罪人送去狱中,就不信她扛过了刑罚,还能这般嘴硬!”
至于三皇子,他良久没发话。
陆芃从门里走出来,见到竺影就止住了脚步,停在远处旁观着。
竺影看过去,她就收回了目光。
商音走过去说道:“请女郎君回避,这样的场面还是不要见到的好。”
陆芃却道:“我来问一问表兄,耽搁了这么久,今日是否还要去延鹤宫?”
字里行间尽是催促,竺影听出了这是在为她解围。
孟闻回望她一眼,这时才开口:“移交给别人审问,怕是当晚就弄死了,能问出什么来?”
商音问:“那该如何处置?”
那人的目光落在竺影冻伤的一双手上,悄然叹息:“叫徴音过来,把她带下去吧。”
商音又问:“栖梧宫是否要查?怕是杜修容也免不了嫌疑。”
半晌,孟闻道:“先不必去查了,母亲刚走,不该让这样的人惊扰她。”
此时没有发落,也谈不上放过。
他憔悴了,穿着一身孝服,又在雪景里黯淡了许多。
看着竺影时,那神色淡淡的,掺了些讥讽。
她想,其中应当有恨吧。
宜夫人是个聪明人,此举既能令三皇子横在恩与仇之间,左右为难,又能借刀杀人除掉竺影,不至于亲自动手,引得她与齐王母子交恶。
至于孟闻,如果他想要留下这个替罪羊,就必须接受宜夫人给他的“交代”,也就没法继续向静和宫发难,无法替亡母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竺影体会过他的悲哀,那些位高权重者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论是竺家人,还是陆家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真正的“真相”。
徴音奉命过来时,孟闻已离开了鸣鸾宫。
竺影来到鸣鸾宫这天,是停灵的第三日,陆皇后的棺椁已经移至延鹤宫停放。
他刚从静和宫里回来,便要过去守灵。
竺影跟随徴音穿过外廊,去往内院。
一路上,她单单望着两棵从王府移栽过来的棠棣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横斜的枝柯,成活都是问题。
椿萱不茂,棠棣无华。
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气,仅是从中庭走过就已携了满袖的香。
香气弥散,使人靡靡。
这样浓重的香气,应当焚了许多香料,且都并非廉价之物。
名贵的香粉似不要钱的投进香炉里,香料熏燎的烟气与香烛、纸钱燃烧的烟气混杂一起,在鸣鸾宫中缭绕了三天三夜,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散尽。
皇后生前最喜制香,可被废以后,已多年不焚香。
竺影猜到这宫里的香是谁焚的。
陆家的女郎已很久没有这样奢靡过了,她在以这种方式送亲人最后一程。
天灾不断,**不断啊。
徴音转过头来同她说道:“殿下吩咐了,大家都在夫人的后事奔忙,没有闲暇去收拾新的屋子,委屈你暂且与我住在一块吧。”
竺影并未多言,只点头道:“劳烦你了。”
从前她巴不得离开静和宫,千辛万苦爬出泥潭,转头陷入另一处泥淖。走得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带上。
这么些天,孟晓送她的那一对蛐蛐,应该冻死在瓮里了吧。
只是想来,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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