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轻飘飘的“随你”,像一颗投入羌渝内心死水潭的石子,预期的涟漪尚未完全荡开,便被他自己强行压抑了下去。
他几乎在说完的瞬间就后悔了。
那是一种本能,对不可控因素的恐惧,对可能暴露脆弱的风险规避。
他试图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恢复以往那种彻底的、如同背景板般的透明状态——提前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课间要么趴在桌子上假寐,要么躲到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
然而,严衍显然并未将那句“随你”当作客套的敷衍。
转学而来的他似乎自带一种打破壁垒的能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新的班级,也自然而然地,将羌渝划入了他的“可接触范围”。
第一次“入侵”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羌渝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绞尽脑汁,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公式和定律上,以屏蔽外界的一切。一个纸团精准地落在了他的摊开的练习册上。
羌渝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视线撞上了隔了两排座位、正扭头看来的严衍。
严衍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用口型无声地说:“看看。”
带着一种近乎拆弹般的谨慎,羌渝慢慢展开那个被揉得有些皱的纸团。
上面是用铅笔简单勾勒的一把电吉他,线条流畅,造型夸张,旁边还画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下面写了一行小字:“这才是我的梦想(嘘……秘密!)放学后音乐教室?我弹琴,你画画?保证不吵你。”
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那把电吉他仿佛带着音浪,冲击着羌渝沉寂的世界。
他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烫。
拒绝吗?他应该拒绝的。
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当他再次抬头,看到严衍那双充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眼睛时,到嘴边的拒绝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飞快地低下头,在纸条的背面,用几乎看不清的字迹写了一个“嗯”,然后趁没人注意,将纸团重新揉起,以同样的方式抛了回去。
整个动作完成得迅速而隐蔽,他的心却像做了一场剧烈运动,狂跳不止。
放学后,他磨蹭了许久,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背着画板,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向艺术楼。
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是完整的曲子,更像是在摸索、试音。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推开门。
严衍果然在里面。
他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晕里。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看到羌渝,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的笑容。
“你来啦!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呢。”他拍了拍琴凳旁边的位置,“这里光线最好。”
羌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在离琴凳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放下画板,打开,拿出素描本和铅笔。他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那是一道必要的安全线。
严衍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和疏离,转过身,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
“你想听什么?不过先说好,太摇滚的我现在可不敢弹,怕把教导主任招来。”
他开玩笑地说,手指下流淌出一串轻柔的音符,是羌渝不熟悉的旋律,轻快而优美。
羌渝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点什么曲子。他只是低下头,开始在本子上随意地画着线条。
起初,那些线条是杂乱无章的,反映着他内心的纷乱。
但渐渐地,耳畔悠扬的琴声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他心头的褶皱。
他的笔触慢慢变得稳定,开始勾勒眼前的情景——洒满阳光的教室、黑色的三角钢琴、以及钢琴前那个专注的、背影挺拔的少年。
他画得很慢,很细致,专注于线条的起伏和光影的明暗。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以往画画,要么是完成课业,要么是母亲强加给他的、充满批判和压力的“天赋测试”。
像这样,纯粹为了自己,在宁静的氛围里,伴随着美妙的音乐,捕捉眼前的美好瞬间,是第一次。
他暂时忘记了苏老师那条令人不安的短信,忘记了手臂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忘记了家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在这个小小的、充满琴声的空间里,他感受到了一种罕见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严衍也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世界里。
他弹奏的曲子时而舒缓,时而激昂,但都控制在一种不会打扰到羌渝的音量内。
偶尔,他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眼羌渝的画,但从不凑近细看,只是笑着说:“哇,感觉好厉害的样子。”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弹奏。
时间在琴声和铅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当夕阳的余晖渐渐由金黄变为瑰红,最后沉入地平线,教室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时,严衍才停下了演奏,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差不多了吧?天都快黑了。”他站起身,走到羌渝身边,好奇地探过头,“让我看看可以吗?”
羌渝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那是一种对**的本能保护。
但严衍的眼神太干净,太坦荡,让他犹豫了一下。
最终,他微微侧开身,将画稿展露出来。
画纸上,严衍弹琴的背影被勾勒得十分传神,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写实,却捕捉到了那种专注沉静的神韵。
光影的处理尤其细腻,夕阳的光线在钢琴漆面和少年衬衫上形成的反光,都被细致地表现了出来。
“画得真好!”严衍发出由衷的赞叹,眼睛亮晶晶的,“把我画得这么帅?不行,这幅画得送给我!”
羌渝的脸微微发热,低声道:“……还没画完。”
“没关系,下次再画嘛。”严衍笑嘻嘻地说,语气不容拒绝,“就这么说定了,这幅归我。作为回报……”他变戏法似的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板包装可爱的巧克力,塞到羌渝手里,“请你吃糖。”
羌渝看着手里那板印着外文商标的巧克力,愣住了。
这种小零食,对他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东西。母亲从不允许他吃这些“垃圾食品”,而他也早已习惯了克制任何形式的**。
“走吧,再晚食堂真没饭了。”严衍已经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顺手帮羌渝把画板合上,“以后……我们经常这样,好不好?你画画,我弹琴。”
羌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那板巧克力塞进了书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跟在严衍身后,走出音乐教室。走廊里已经亮起了灯,空无一人。
严衍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话题从天马行空跳到校园趣闻。
羌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节的回应。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厌烦。
严衍的声音,就像他弹奏的音乐一样,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驱散了他周身惯常的孤寂感。
他甚至发现,自己紧绷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上扬的弧度。
这悄然的“音乐教室之约”,仿佛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频率并不固定,有时一周两三次,有时只有一次。
羌渝依旧在学校里保持着沉默和低调,严衍也依旧是他那个阳光开朗、朋友众多的转学生天才。
但在某个放学后的黄昏,他们总会默契地先后出现在那间空旷的音乐教室里。
羌渝的画稿里,渐渐多了许多严衍的侧影、弹琴时的手部特写,甚至是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的表情速写。
严衍则会在练琴的间隙,跟羌渝分享更多他的“秘密”——他对循规蹈矩的古典音乐世界的厌倦,对组建乐队的向往,还有他那位钢琴家母亲对他近乎严苛的期望和控制。
“她希望我成为下一个她,甚至超越她。”有一次,严衍弹完一首技巧难度极高的肖邦练习曲后,有些疲惫地靠在钢琴上,语气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为自己弹琴,而是在完成她未尽的梦想。这架钢琴,像个华丽的牢笼。”
羌渝停下笔,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他第一次在严衍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落寞和挣扎。
他不懂如何安慰人,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张刚画好的速写——画上的严衍微微蹙着眉,眼神望向窗外,带着一种向往自由的迷茫。
严衍接过画纸,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对羌渝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羌渝,还是你这里最安静。”
安静。严衍总是用这个词来形容与他相处的感觉。羌渝知道,这并非褒奖,而是一种事实陈述。
他的世界是寂静的,因为他不敢发出声音。
但这种寂静,却意外地成了背负着过多期望和噪音的严衍的一处避风港。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之下,危机始终如影随形。
羌渝手臂上的旧伤刚好,新的伤痕又可能在不经意间出现。
他必须更加小心地掩饰,尤其是在体育课或者需要换衣服的场合。
而苏忱老师并未放弃对他的关注,偶尔会找他温和地谈谈话,虽然每次都被羌渝用“学习压力大”、“睡眠不好”等理由搪塞过去,但那关切的目光始终让他如芒在背。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每次回家。
母亲羌夷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画作不顺时,她会陷入暴躁的狂怒,摔打东西,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羌渝,指责他是她人生的污点和拖累。
偶尔,在深夜里,羌渝会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惊醒,那哭声绝望而凄凉,让他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
他知道,母亲病了,病得很重。
但他无能为力。他连自己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只有在音乐教室里,在严衍的琴声和陪伴中,他才能短暂地喘一口气,汲取一点点虚假的、却足以维系生命的暖意。
有一次,严衍练琴时,不小心被钢琴盖板夹到了手指,指尖迅速红肿起来。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羌渝几乎是想也没想,立刻放下画笔,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常备的创可贴和一小瓶碘伏——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习惯。
他拉过严衍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用棉签蘸了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小小的伤口,然后撕开创可贴,认真地贴好。
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屏住呼吸,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
严衍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如此熟练地处理伤口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
羌渝的手指很凉,触碰在他的皮肤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熨帖感。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些?”严衍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羌渝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松开手,转过身去,重新拿起铅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习惯了。”
严衍看着自己手指上那个贴得工工整整的创可贴,又看了看羌渝重新变得紧绷的背影,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那份疑惑和心疼压在了心底。
他知道,羌渝像一只受过重伤的小兽,敏感而警惕,任何过度的探究都可能将他吓跑。
他只是重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弹奏起一首更加轻柔、舒缓的曲子。
琴声如同月光,温柔地流淌,包裹住画架前那个单薄而沉默的身影。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教室里的两个少年,一个用琴声构筑短暂的安宁,一个用画笔描绘无声的陪伴。
他们各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意外地找到了一丝理解和慰藉。
然而,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更深层的问题。
严衍不问羌渝为何总是如此沉默阴郁,不问那些偶尔在他眼底闪过的惊惶从何而来。
羌渝也不问严衍与父母矛盾的细节,不问那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究竟有多少无奈。
他们就像在薄冰上跳舞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眼前的平衡,不敢去触碰冰层下那暗流汹涌的、未知的黑暗。
他们都太年轻,年轻到以为这短暂的温暖可以抵御世间所有的严寒,年轻到尚未意识到,命运即将为他们准备的,是怎样一场残酷的风暴。
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奢侈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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