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在这礼拜初抵达特雷斯，我必须说，这片土地相当美丽。北方的高山有着光裸的雪峰跟满是森林的披肩，如守卫的天神般望着丰饶的绿色大地。我在南方的家乡看起来几乎都是平地，如果地面上也有几座山的话，或许能让景色看起来不会那么单调。
这里的人大多数都以畜牧为生，但也不乏伐木者跟农夫。这片大地绝对是以农业为主。很奇特，如此乡野的地方居然能孕育出如今全世界都赖以为存的预言跟神学。
◇◇◇◇◇
奥利算着金币，将盒金一枚一枚地投入桌上的小箱。他看起来仍然略微震惊，这也是应该的。三千盒金是极大的一笔数字，远超过奥利全年收入最多的时候。他最亲密的同伙跟他坐在同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林坐在自己的角落，试图了解为何自己这么惧怕。三千盒金。教廷不应该这么快就发出这笔钱。亚瑞夫上圣祭司似乎很狡猾，没有这么轻易就能骗过他。
奥利将另一枚金币投入箱子。林无法确定他如此展现财富是愚蠢还是聪明。盗贼帮派都是根据严格的协议运作：每个人依照自己在团体中的地位高低分到一份收入。虽然有时杀死首领，夺取他的财富是颇为诱人，但长期而言，成功的首领能为大家带来更多的财富，过早杀了他会断绝未来的收益，更不要提会引来其他成员的愤怒。
不过，三千盒金……这足以引诱最理性的小偷犯事。一切都不对劲。
我得离开这里，林决定。离开奥利还有密屋，以防有变故。
但是……离开？自己走？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过。以前一直都有瑞恩，是他带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加入不同的盗贼组织。她酷爱独处，但一想到只有自己独身一人在这城市中又让她满心恐惧。这就是为什么她未曾从瑞恩身边逃开，也是为什么她会留在奥利这里。
她不能走，可是她必须走。她从角落抬起头，目光搜索着房间。里头没有几个人是让她有好感的，但如果圣证官真的来对付集团，有一两人她会不愿看到他们受伤，因为他们是少数几个没有试图要欺负她的人，更罕见的是，甚至有人善待过她。
乌雷是名单上的头号人物。他不是朋友，但在瑞恩离开后，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如果他愿意跟她走，那么至少她不会是独自一人。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沿着房间的墙壁，走到乌雷跟其他一些较为年轻的团员坐在一起喝酒的地方。
她扯扯乌雷的袖子。他转身面向她，微醺着。“林？”
“乌雷，”她低声说道，“我们得走。”
他皱眉，“走？走去哪里？”
“离开。”林说道，“从这里离开。”
“现在？”
林焦急地点头。
乌雷回望着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因此而嬉笑着交头接耳，朝乌雷跟林投以意味深长的眼光。
他满脸通红。“你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某个地方？”
“不是那样子的。”林说道，“只是……我需要离开密屋，但我不想要一个人走。”
乌雷皱眉。他靠得更近，吐出淡淡的酒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他低声问道。
林顿了顿。“我……觉得有事情会发生，乌雷。”她悄声道，“跟圣证官有关。我现在不想待在密屋里。”乌雷静静地坐了片刻。“好吧。”他终于说道，“会花多久时间？”
“我不知道。”林说道，“至少今晚。可是我们得离开。现在就走。”
他缓缓地点头。
“你在这里等一下。”林低声说道，转身离去。她朝奥利瞥了一眼，他正因为自己的笑话而笑得乐不可支。然后她悄悄地穿过满是灰烬与烟雾的房间，进入密屋的后房。
盗贼集团的通铺不过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两旁都是床褥，又挤又不舒服，但比她跟着瑞恩时睡了几年的冰冷小巷好得多。
我可能得重新适应小巷了，她心想。她之前这么过来了，可以再这样过下去。
她走到床边，男子说笑声和喝酒声从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林跪下，看着她零碎的几件东西。如果确实出事，那她再也无法回到密屋。永远不能。可是她不能带着被褥一起走，太明显了。所以能带的只剩下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她的私人物品：一些小石子，来自她去过的每个城市，瑞恩说林的母亲给她的一只耳环，还有一块跟大钱币一般大的黑曜石，被磨成不规则的形状，瑞恩将它视为幸运符带在身上。他半年前偷偷离开时，只留下这个，遗弃了她。
他总是说他会这么做。林严肃地告诉自己。
我没想过他会真的离开——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走。
她手中握着黑曜石，将小石子放在口袋里，耳环则穿入耳洞。它的造型很简单，只不过是一个小耳针，连偷都不值得偷，所以她不担心把它放在后屋里，但林很少戴它，担心饰品会让她看起来更像女性。她没有钱，但瑞恩教过她该如何捡拾食物跟乞讨。两者在终末帝国都很困难，尤其是路萨戴尔，可是必要的话，她会找到方法。
林留下了盒子跟被褥，溜回大厅。也许她反应过度，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如果发生了……如果瑞恩好好教过她什么事，那就是该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找乌雷一起是个好主意。他在路萨戴尔有同伙。如果奥利的盗贼团真出了什么事，乌雷可能可以帮她跟自己找工作——
林一进入大厅便全身僵住。乌雷不在她找到他的桌子边，而是偷偷摸摸地站在房间前面，靠近吧台，靠近……奥利。
“怎么一回事！”奥利站起身，脸跟阳光一样红。他推开凳子，然后扑向她，半醉半醒，“逃走？是要去教廷告密！对不对？”
林冲向楼梯间的门，绝望地在桌子跟成员间奔跑。
奥利掷来的木凳子正中她背心，让她摔倒在地上，痛楚从肩胛之间传来。在几名团员的惊呼声中，椅子从她身上弹开，跌落在附近的地面上。
林晕眩地倒地。然后……她体内的某种东西，某种她知道却不明白的东西，给了她力量。她的头停止晕眩，痛楚变成集中的焦点，让她笨拙地站起身。
奥利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还没站好，他已经反手一掌挥来，让她的头因击打的力道而侧转，脖子扭转的痛楚强烈到她几乎没感觉自己又跌落地面。他弯下腰，抓起她的前襟将她拖起，举起拳头。林没来得及思考或发话，她只能做一件事情——一口气用光她所有的“幸运”，推向奥利，镇静他的怒气。
奥利摇晃了。一瞬间，他的眼光放柔，略略放下她。接着，怒气回到他的眼中。强烈又令人恐惧的怒气。
“该死的丫头。”奥利喃喃道，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她，“你那个叛徒哥哥从来没尊重过我，你也一个样，我对你们两个都太宽容了，早该……”
林试图扭转身子逃开，可是奥利抓得很牢，她绝望地寻求其他人的协助，但她知道她会看到什么。漠然。他们别过脸，表情尴尬却不在意。乌雷仍然站在奥利的桌子边，充满罪恶感地低下头。
她在脑海中，再度听到有一个声音对她低语，是瑞恩的声音。笨蛋——无情，是最实际的情绪。你在地下世界中没有朋友。你在地下世界中永远不会有朋友！
林重新挣扎，但奥利再度打她，将她击倒在地。猛力的攻击让她一直反应不过来，只能大口喘气，肺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掏空。
忍着点。她神志不清地想。他不会杀了我。他需要我。
但是，就在她虚弱地转身的同时，她看到奥利在阴暗的房间里对她从上而下俯瞰，脸上明显展现出酒醉后的狂怒。她知道这次跟以前都不同，不会只是打一顿了事。他认为她打算去教廷告密。他没有打算控制自己。他眼中有杀意。
求求你！林绝望地想，伸向她的“幸运”，试图让它发挥作用。没有反应。“幸运”也不过如此，也让她失望了。
奥利弯下腰，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抓住她的肩膀，举起手臂。厚重的手抡拳，肌肉紧绷，一滴愤怒的汗珠从他下巴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
几尺之外，楼梯间的门晃动后猛然打开。奥利顿了顿，仍高举着手，同时瞪着门口，还有哪个不幸的成员选择在如此不恰当的时间回到密屋？
林把握他分神的瞬间，不理会新来的人是谁，只忙着要从奥利的掌握中挣脱，但她太虚弱了，脸颊因为他先前的一击而剧痛，口中也有血的味道。她的肩膀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身侧因为方才摔倒在地而大为疼痛。她曲起手指，抓着奥利的手，但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力气跟“幸运”一样弃她而去，痛楚似乎变得更大，更猛烈，更……持久。
她绝望地面向门，她离得好近，近得不得了，就快逃走了，只要再一点点……
然后，她看到静静站在楼梯间的那人。她没有见过他。他很高大，有着鹰隼般的脸庞，浅色的金发，穿着贵族的轻便服饰，披风自然地垂散，大概三十来岁，没戴帽子，也没有拿着决斗杖。
而且，他看起来非常，非常愤怒。
“这是怎么一回事？”奥利质问，“你是谁？”
他是怎么避过侦哨的……林心想，挣扎地想要恢复思考能力。痛。她可以处理痛。圣证官……是他们派来的人吗？
新来的人低头看看林，表情柔和了些，然后抬头望向奥利，眼神变得阴冷。
奥利愤怒的质问随着他突然往后倒戛然停止，仿佛他被人用力捶了一拳。他的手臂从林的肩头松开，整个身体倒向一旁，让地板摇晃不止。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我得逃走，林心想，强迫自己跪起。几尺外，奥利痛苦地呻吟，林从他身边爬开，溜到一张无人使用的桌子下。密屋有隐藏出口，就在房间后方有个通道，如果她能爬过去——
突然间，林感觉到强大的平静。这股情绪有如突来的重量撞上她，她原本的情绪被完全压抑，仿佛被大手一盖，恐惧像是蜡烛般被吹灭，连痛楚似乎都变得不重要。她缓下动作，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担忧，站起身，面对暗门时停顿了脚步。她重重地喘息，仍然有点晕眩。
奥利刚才想杀我！她的理智在警告她。而且有人在攻击密屋。我得逃走！可是她的情感与理智不符。她感觉到……宁静，毫无担忧，而且相当地好奇。
有人对她施用了“幸运”。
她虽然从来没感觉到过，却仍然辨认了出来。她在桌子边停下脚步，一手按着木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新来的人仍然站在楼梯间门口，以打量的眼光注视她片刻，然后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
发生什么事了？
新来者终于踏入房间，奥利其余的手下仍坐在桌边，看起来很惊讶，却出奇地毫不在意。
他对所有人都施用了“幸运”。可是……他是怎么办到的？一次对付这么多人？林从来无法储存足够的量，只能偶一为之而已。
新来者进入房间的同时，林也终于看清他身后还跟着第二个人。后者比较不那么霸气，长得比较矮，脸上有半短不长的黑胡子，头上是剪得短短的头发，也穿着贵族的衣服，但剪裁没那么高级。
房间另一边的奥利呻吟着坐起，抱着头，瞥向新来的人。“多里安先生！呃，这个，多令人意外的造访啊！”
“确实如此。”较矮的人，多里安回答。林皱眉，觉得两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财务廷。奥利跟我离开时，他们也坐在等待室里。
奥利站起身，端详着金发的新来者，低头看看他的双手，上面有着奇特的交错疤痕。“他主宰老子的……”奥利低声道，“海得斯幸存者！”
林皱眉。她没听过这个称号。她应该知道他是谁吗？虽然她感觉到相当平静，但伤口仍然阵阵作痛，而且头也很晕，她靠在椅子上，没有坐下。
无论这个新来的人是谁，奥利显然都认为他是很重要的人。“天哪，卡尔伦先生！”奥利结结巴巴地说道，“真是我难得的殊荣！”
新来的人，卡尔伦，摇摇头：“你知道吗？我真的没有兴趣听你说话。”
奥利再次被后抛，又发出一声痛楚喊叫。卡尔伦没有做任何动作，但奥利仍然摔倒在地上，仿佛被隐形的力量推了一把。
奥利安静不说话了。卡尔伦环顾四周：“你们其他人知道我是谁吗？”
许多组员都点点头。
“很好。我来到你们的密屋是因为——朋友们，你们欠我一大笔债。”
房间一片安静，只有奥利的呻吟，终于一名成员开口：“我们……有吗，卡尔伦先生？”
“的确有。因为多里安先生跟我刚救了你们一命。你们无能的首领一个多小时前离开财务廷，直接回到密屋来，他身后跟着两名教廷探子，一名是上圣祭司……另一名是钢铁裁决官。”
没有人说话。
天哪……林心想。她是对的，只是动作不够快。如果有裁决官——
“我处理了裁决官。”卡尔伦说道，顿了顿，让语意悬浮于空中。什么样的人可以如此轻松地声称他“处理”了裁决官？传言那些怪物永生不死，能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同时是所向披靡的战士。
“我要求你们支付我提供的服务。”卡尔伦说道。奥利这次没站起来，他跌得太重，显然也神志不清，房间一片安静。终于，奥利的二号手下，黑皮肤的米雷夫端起盛教廷盒金的箱子冲上前去，交给卡尔伦。“这是奥利从教廷那里得来的钱。”米雷夫解释，“三千盒金。”
米雷夫急着想要满足这个人，林心想。这不只是“幸运”，或者这是我从来无法使用的能力。
卡尔伦顿了顿，然后接下金币箱：“你是？”
“米雷夫，卡尔伦先生。”
“好吧，米雷夫首领，这笔付款能让我满意，不过你还得为我做一件事情。”
米雷夫顿了顿：“什么事？”
卡尔伦朝几乎昏厥的奥利点点头：“处理他。”
“没问题。”米雷夫说道。
“我要他活着，米雷夫。”卡尔伦说道，举起一根手指，“但我不想要他享受人生。”
米雷夫点点头：“我们会让他变成乞丐。大主宰不赞同这个职业——奥利在路萨戴尔过不了好日子。”
而且一旦米雷夫确定卡尔伦的注意力转移之后，迟早也会把奥利处理掉。
“很好。”卡尔伦说道，然后打开金币箱，开始数着盒金，“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米雷夫。反应很快，而且不像其他人那么容易被惊吓。”
“我以前跟雾灵合作过，卡尔伦先生。”米雷夫说道。
卡尔伦点点头。“老多。”他对同伴说道，“我们今天晚上要在哪里会面？”
“我原来想用跛脚的店。”第二名男子说道。
“那不是个保险的场所。”卡尔伦说道，“如果他决定不加入我们就更不合适。”
“的确是。”
卡尔伦看着米雷夫：“我在策划这一区的行动。如果有当地人的支持会很有帮助。”他递过百枚左右的盒金，“我们今天晚上需要使用你们的密屋，可以立刻安排吗？”
“当然。”米雷夫说道，急切地接过钱币。
“很好。”卡尔伦说道，“现在，出去。”
“出去？”米雷夫迟疑地问道。
“是的。”卡尔伦说道，“带着你的手下出去，包括你的前任头儿。我想跟林小姐私下谈谈。”
房间再次沉默，林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在猜想卡尔伦如何得知她名字的人。
“好啦，你们都听到他说的话了。”米雷夫呵斥，挥手要一群壮汉去抓起奥利，然后将所有人赶出门外。林看着他们离去，越发不安。这个卡尔伦是很强势的人，直觉告诉她，强势的人很危险。他知道她的“幸运”吗？显然是，否则他找她有什么原因？
这个卡尔伦会想怎么利用我？她心想，搓着撞到地板的手臂。
“对了，米雷夫。”卡尔伦懒洋洋地开口，“当我说‘私下’会谈时，我的意思是不要墙壁后面有四个人从窥视洞监视我们。请带着他们一同走小巷离开。”
米雷夫脸色一白。“当然好，卡尔伦先生。”
“很好。在小巷里，你会发现两名已死去的教廷探子。请帮我们把尸体处理掉。”
米雷夫点点头，转身离去。
“还有，米雷夫。”卡尔伦补充道。
米雷夫再次转过身。
“别让你的手下背叛我们。”卡尔伦轻轻说道。林再次感觉到，她的情绪被施加更多压力。
“这帮人已经引来钢铁教会的注意力——不要让我也成为你们的敌人。”
米雷夫重重一点头，消失在楼梯间，顺手带起门。片刻后，林听到窥视室响起脚步声，然后一切安静下来。她被留下来，独自面对一名不知为何原因，居然能让一整间屋子的杀手跟小偷噤若寒蝉的人。她瞄着大门。卡尔伦正看着她。如果她逃跑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声称杀死了一名裁决官，林心想。而且……他用了“幸运”。我得留下来，就算只是找出他知道什么也好。
卡尔伦的笑容加深，终于大笑出声。“刚才实在太好玩了，老多。”
另一名卡尔伦称为老多的人哼了一声，走向房间前方。林全身紧绷，但他没有朝她移动，只是漫步到吧台边。
“你之前就已经让人很难以忍受了，阿凯。”多里安说道，“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你的新名声时不要爆笑出来。”
“你嫉妒我。”
“一点也没错。”多里安说道，“我对于你恐吓小罪犯的能力嫉妒得不得了。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进去，但我觉得你对奥利太凶了。”
卡尔伦走到他身旁，在房间的一张桌边坐下，笑容随着出口的话语微微冷凝：“你看到他是如何对待那女孩的。”
“其实我没看到。”多里安挖苦地说道，在吧台的储物柜里翻箱倒柜，“因为有人挡在门口。”
卡尔伦耸耸肩：“你看看她，老多。可怜的小家伙被打得快晕过去了，我毫不同情那个男人。”
林待在原处，继续观察两人。随着紧绷的气氛逐渐舒缓，她的伤口又开始疼痛，肩胛骨间的一击会留下大块瘀青，而脸上的巴掌印也火辣辣地在燃烧，头更是仍然微晕。
卡尔伦看着她，林咬紧牙关。痛。痛是可以应付的。
“你需要什么吗，孩子？”多里安问道，“也许一条湿的手帕来敷敷脸？”
她没有反应，只是专注于卡尔伦身上。快点，告诉我你要对我干什么？放马过来啊。
多里安终于耸耸肩，然后弯腰钻入吧台下，过一会儿后，抓了两个瓶子出来。
“有好东西吗？”卡尔伦转身问道。
“你以为呢？”多里安回问，“就算是在小偷界，奥利也向来不以品味闻名。我有些袜子都比他的酒要更好。”
卡尔伦叹口气：“还是给我一杯吧。”然后他瞥向林，“你要什么吗？”
林依然没有反应。
卡尔伦微笑。“别担心——我们没你的朋友们想的那么可怕。”
“我不觉得他们是她的朋友，阿凯。”多里安从吧台后面说道。
“有道理。”卡尔伦说道，“无论如何，孩子，你都不必怕我们，只不过得注意一下老多的口臭。”多里安翻了翻白眼接话：“或是阿凯的笑话。”
林静静地站着。她可以假装虚弱，就像对付奥利时那样，但直觉告诉她，这些人不会对她的伪装有同样反应，所以她待在原处，评量状况。
平静再度降临在她身上，鼓励她放轻松，信任对方，照他们建议的去做。
……
不要！她留在原处。
卡尔伦挑起一边眉毛。“真令人意外。”
“什么？”多里安边倒酒边问道。
“没事。”卡尔伦回答，仍然端详着林。
“你到底要不要喝点东西，小姑娘？”多里安问道。
林什么都没说。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拥有“幸运”的能力，让她坚强，让她能够与其他盗贼抗衡，这可能是她能存活至今的原因。但在同时，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她为什么能使用这股力量。逻辑跟直觉告诉她同一件事——她需要弄清楚这人知道些什么。无论他打算怎么利用她，无论他的计划是什么，她都必须忍耐，必须发现他是如何变得如此强大。
“啤酒。”她终于说道。
“啤酒？”卡尔伦问道，“就这样？”
林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我喜欢。”
卡尔伦搓搓下巴。“我们得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他说道，“无论如何，先坐下来吧。”
林迟疑地隔着小桌在卡尔伦对面落座。她的伤口很痛，但她不能展现出软弱的一面。软弱会害死人。她必须假装自己能忽略疼痛。至少坐下来之后，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多里安片刻后也加入他们，给了卡尔伦一杯酒，又给了林一杯啤酒，但她没有动。
“你是谁？”她静静地开口问道。
卡尔伦挑眉：“你讲话都这么直接啊？”
林没有回应。
卡尔伦叹口气：“我的神秘气质看来也不管用了。”
多里安轻哼了一声。
卡尔伦微笑：“我的名字是卡尔伦，可以算是你们称为首领的人物，但我的小队跟你见过的都大大不同。像奥利这种人，还有他的手下都认为自己是猎食者，靠猎捕贵族跟教廷的不同组织为生。”
林摇摇头：“不是猎食者，是食腐者。”也许有人认为在这么靠近大主宰的地方，盗贼集团会无法生存，但瑞恩让她看到事实正好相反：有钱有势的贵族聚集在大主宰周围，而权力跟财富聚集的地方便滋生**，尤其是大主宰对贵族的管束远低于对克斯的控管，这似乎与大主宰喜爱贵族们的祖先有关。无论如何，奥利这种集团就像是以城市的**为生的老鼠，而且跟老鼠一样，无法完全歼灭，尤其是在像路萨戴尔这么大的城市里。
“食腐者。”卡尔伦微笑说道，显然他很喜欢微笑，“这个描述很贴切，林。这样说来，老多跟我也是食腐者，只是等级比较高一点。你可以说我们比较有教养，也可以说我们野心比较大。”
她皱眉：“你们是贵族？”
“天哪，当然不是。”多里安说道。
“至少……”卡尔伦开口，“不是血统纯正的那种。”
“也不是混血儿。”林小心翼翼地说道，“教廷猎杀他们。”
卡尔伦挑起眉毛：“你这种混血儿？”
林感到大为震惊。他是怎么……
“就连钢铁教会都不是万能的，林。”卡尔伦说道，“如果他们没抓到你，也会漏掉别人。”
林深思地顿了顿。“米雷夫，他称你们为雾灵。雾灵是某种雾金术师，对不对？”
多里安瞥向卡尔伦。“她的观察力很敏锐。”后者赞赏地点点头。
“没错。”卡尔伦同意。“他是称我们为雾灵，不过这样称呼过于草率，因为严格说来，老多跟我都不算是真的雾灵，不过我们倒蛮常跟他们打交道。”
林静静地坐着，承受对方的打量眼光。雾金术，号称是千年前大主宰赐予贵族的神秘力量，作为其效忠的奖赏。这是基本教廷教义，连林这样的克斯都知道。贵族拥有雾金术跟特权，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克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被惩罚。
但事实是，她并不知道雾金术是什么，她一直以为这跟战斗有关系。传言一个“雾灵”就足以杀死整个盗贼集团，但克斯之间对于这股力量的讨论都是偷偷摸摸，半信半疑的。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想过也许它跟她的“幸运”根本是同样的东西。
“告诉我，林。”卡尔伦好奇地向前倾身，“你知道你对财务廷的圣证官做了什么吗？”
“我用了‘幸运’。”林低声说道，“我用它来让人不要那么生气。”
“或不要那么多疑，”卡尔伦说道，“更容易骗。”
林点点头。
卡尔伦抬起一根手指：“有很多事情要学，包括技巧、规则和练习，但有一堂课不能等。永远不要对圣证官使用情绪雾金术。他们都受过训练，分辨得出何时情绪受到操控。就连高阶贵族都不准‘拉’或‘推’圣证官的情绪。是你让那名圣证官找来裁决官的。”
“祈祷那怪物再也不要发现你的踪迹，小姑娘。”多里安轻轻地说道，啜着酒。
林脸色一白：“你没有杀死那个裁决官？”
卡尔伦摇摇头：“我只是让他分神片刻，不过我得说，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危险。别担心，关于他们的许多传言都不是真的。如今他失去了你的踪迹，再也无法找到你。”
“是应该不太可能。”多里安说道。
林担忧地望着较矮的男子。
“应该不太可能。”卡尔伦同意，“我们对于裁决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他们似乎不依照常理生存。举例而言，穿过他们眼睛的那对钢钉应该能致命，但以我对雾金术的任何知识都无法解释那些怪物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只是一般的雾灵探子在找你，我们不用担心。但是一名裁决官……你得眼睛睁大些。不过你已经蛮擅长于这点了。”
林不自在地坐了片刻。终于，卡尔伦对她的那杯啤酒点点头：“你没有喝。”
“你可能在里面加了东西。”林说道。
“噢，我不需要在你的饮料里面加东西。”卡尔伦微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毕竟你要很情愿地喝下这瓶神秘液体。”
“那是什么？”她问道。
“如果我告诉你，它就不神秘了。”卡尔伦笑着说道。
多里安翻翻白眼：“那个小瓶子里装着酒精，还有一些金属碎屑，林。”
“金属？”她皱眉问道。
“八种基本雾金术金属的其中两种。”卡尔伦说道，“我们得做些测试。”
林打量着瓶子。
卡尔伦耸耸肩：“你如果想对你的‘幸运’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就得把它喝下去。”
“你先喝一半。”林说道。
卡尔伦挑起一边眉毛：“原来你这么多疑啊。”
林没有反应。终于，他叹口气，拿起瓶子，拔掉瓶塞。
“先摇一摇。”林说道，“确保你喝得到一些沉淀物。”
卡尔伦翻了个白眼，但仍然按照她的要求晃着瓶子，喝下一半的液体，然后咔的一声将瓶子放回桌上。林皱眉，打量起卡尔伦，后者微笑。他知道她上钩了。他炫耀了自己的能力，以此来诱惑她。服从掌权者的唯一理由是为了有一天能夺取它。瑞恩说的。
林伸出手拿起瓶子，然后一口喝下。她坐在原处，等着某种魔法变化或力量涌现，甚至是中毒迹象也好，但一无所感。
真是……令人失望啊。她皱眉，靠回椅子上，突然好奇地碰碰她的“幸运”。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因震惊而大张。
它在那里，像是一堆巨硕的金矿，力量大得几乎要超出她的理解。她之前都必须非常吝惜地使用，好好保存，一次只能用一丁点儿，现在她感觉像是饥饿无比的乞丐被邀去参加贵族的宴席。她惊愕地坐在原处，感觉着体内巨大的财富。
“好了。”卡尔伦以催促的声音说道，“试试看，安抚我。”
林怯生生地探向她新找到的“幸运”，拿了一点点朝卡尔伦施放。
“很好。”卡尔伦兴奋地向前靠，“但我们已经知道你会这么做了。现在是真正的测试，林。你能用另外一种方法操作它吗？你能抑制我的情绪，但你能激发它吗？”
林皱眉。她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使用过，甚至没想过自己可以办到。为什么他这么兴奋？
林多疑地朝“幸运”的来源探去，此时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原本以为是一大股的力量来源，其实分成两种。有两种不同的“幸运”。
八种。他说有八种。但是……其他的有什么用？
卡尔伦还在等她。林朝第二种不熟悉的“幸运”来源探去，照她先前的做法，朝他施放。
卡尔伦的微笑加深，往椅背一靠，瞥向多里安：“一点也没错。她办到了。”
多里安摇摇头：“说实话，阿凯，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光有一个你就已经够让人不安了。有两个……”
林眯起眼睛，怀疑地打量他们。“两个什么？”
“林，就连在贵族之间，雾金术也算是稀有的能力。”卡尔伦说道，“的确，这是可以传承的能力，而大多数强大的血统都是高阶贵族所有，但光是血统不足以保证雾金术的力量。
“许多贵族都只能运用一种雾金术技巧，那种只能施用八种基本雾金术法之一的人被称为雾灵。有些时候这些能力也会出现在克斯身上，但必须是那名克斯拥有贵族血统，或是他的亲族拥有。大概……每一万名混种克斯中会有一个雾灵。贵族血统越高贵，越纯粹，克斯就越有可能是雾灵。”
“你的父母是谁，林？”多里安问道，“你记得他们吗？”
“我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养大的，他叫瑞恩。”林不安地说道。这不是她会跟外人讨论的事情。
“他提过你父母吗？”多里安再问。
“有时候。”她承认，“瑞恩说我们的妈妈是个妓女，不是她自愿的，而是地下世界……”她说不下去了。有一次，她还很小时，妈妈想杀她。她隐约记得这件事，是瑞恩救了她。
“你父亲呢？”林问道。
林抬头。“他是钢铁教会的一名上圣祭司。”
卡尔伦轻轻地吹声口哨：“这可算是有点嘲讽的渎职行为了。”
林重新低头看着桌子，终于伸出手，拿过啤酒，大喝了一口。
卡尔伦微笑。“教廷中等级比较高的圣祭司大多数是高阶贵族，你的父亲透过血统给了你稀有的天分。”
“所以……我是你之前提到的雾灵？”
卡尔伦摇摇头：“其实不是。所以你对我们而言这么有意思，林。雾灵只能使用一种雾金术。你刚证明自己能使用两种，而如果你在八种中至少通用两种，那就代表你也能施用其他几种。这就是它运作的方式——如果你是雾金术师，你要么只拥有一种术法，要么就全部都有。”
卡尔伦向前倾身：“林，你是所谓的‘雾生子’。就连在高阶贵族间，都是极端少有。而在克斯间……这么说吧，我这辈子只见过一名我以外的雾生子。”
不知为何，房间突然显得格外安静，格外凝定。林以不安、恍惚的眼神盯着酒杯。雾生子。她当然听说过那些故事，那些传说。
卡尔伦跟多里安静静地坐着，让她思考。终于，她开口：“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卡尔伦微笑：“意思是，林，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你拥有大多数贵族都嫉妒的力量，如果你生来就是贵族，那这份力量会让你成为整个终末帝国中最致命也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卡尔伦再度向前倾身。“但是，你并非贵族。你不是贵族，林。你不用按照他们的规则行事——这让你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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