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正义俱乐部”的招牌逐渐被一片昏黑隐没,其上的五个大字,浓重而鲜明的轮廓渐渐地模糊,仿佛湿了水的墨色,直至全然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室内却亮如白昼,紧闭着的大门将浩浩荡荡的夜拦腰斩断,晃眼的灯光在狭小的空间中无数次反射,光线彼此交织、堆叠成致密的光幕,半空中似有似无地飘着一层淡白的虚影。
现在已经万籁俱寂,但怪人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简潘瑕一直在咂嘴,咂得嘴唇上的皮都要被磨破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上拥挤的字块,跳动的影像。许是咂得口干,他停下来,伸手抓过桌上的一瓶饮料,喝一口,咂一下,再喝一口,再咂一下,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遍,方才慢悠悠地说道:“这可不行啊,你们还得再加把劲,我看现在她受到的惩罚还是不够,像她这样的人,仅仅是轻描淡写地斥骂几下,我们又怎么能称作正义俱乐部呢?快快开动你们的想象力,找一些有趣的事情,越有趣越好……”
怪人们其实正有此意,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已经被他抢着说出来了,不过既然这样,他们的计划就更是光明正大了,不需要再营造神秘感。于是,颗粒分明的敲击声越发汹涌,此起彼伏的惊叹与自鸣得意的叫嚷更加热烈。有一个怪人给自己白天拍的照片配上了精致的文案,那是郑行、秦宁夕和迅峰在面馆的照片,怪人喜不自胜地鉴赏着自己所写的妙趣横生的故事,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念了出来:“某网红竟然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与两名年轻男子幽会,这简直太不成体统……”他读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七荤八素,再读一个字都有岔气的风险。旁边的怪人见他这般模样,好奇地把头伸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拍案叫绝:“天呐,你可真是个天才!我从未见过如此富有想象力又充满了理性的哲思的文章,这才是我们的典范!”
他受了这么一番奉承,心里自是飘飘欲仙,表面上却强自收敛了笑容,低眉颔首,作出一副谦逊的姿态,说道:“哪里哪里,这还差得远呢,我来看看你的创造成果……秦宁夕很牛逼也很好看……这是什么意思?虽然语言通俗而幽默,但你怎么替我们的猎物,呸,我的意思是,敌人,说话?嘿嘿,说实话,收了多少钱啊?”他的目光中带有些许的引诱,然而语气也冷了下来,那怪人当然注意到了,却不慌不忙地笑道:“别会错了意,注意断句,有些时候,一个标点符号就能改变一句话,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哦,原来如此!”先前那怪人头脑倒也灵敏,立即便会意,也是拍案叫绝,这一下力道更大,手上的小方块被震得嗡嗡作响,连带着小臂也拍麻了,“你才是语言大师,幽默天才!嘿嘿,这可真是相当有趣了……”
刘延家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荧屏的光影中似乎流出了丝丝黑气,划过优美的弧线,渗入了他的掌心。“好啊,就应该这样,”他阴恻恻地笑着,语调却洋溢着热情,“语言真是一门奇妙的艺术。加油吧,两位天才。”说完,他扭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走开了。
角落里,还有一个沉默的身影,并不引人注目,但正因为太不引人注目,反而成了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其他的怪人都在张扬地吆喝着,四处显露自己的杰作,只有那一个怪人,始终一言不发,一声不响,只是默默地敲打着双手的小方块。目前还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中,纵然是炸弹在眼前爆炸也是视而不见,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格格不入的身影?
“震惊!秦宁夕真容竟然长这样!”一个怪人将面馆照片中秦宁夕的头像截取下来,制作成黑白色,贴在了硕大的标题下方,又慷慨激昂地敲打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长成这样就别出来吓人了,不露脸也没有,我们——正义的化身——迟早会撕下你的遮羞布,让你这丑八怪无处遁形!”他正满意于这有模有样的豪言壮语,眼角瞥向两侧的怪人,希冀着来自于他们的恭维,却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着行迹,只在目光的闪动中略为流露。
右边的怪人很快就送上了几句恭维,而左边的,那个可恶的死气沉沉的家伙,居然还是毫无反应。他几乎要发急起来,把满腔有模有样的正义感劈头盖脸砸上去了。
那人依然默默地敲打着,似乎已经与周围隔绝。
“请你们保持理智,不要随意地将恶意倾倒向他人,不要再借着正义的名义伤害别人了,她不应该遭受这样的伤害,每个人都应该受到尊重。践踏别人的尊严是不对的……”怪人对他的不理不睬大为不忿,凑过去一字一句地咀嚼起了他敲打出的话,本想抠字眼挑几个刺出来,不曾想看见了这样的话。便啧啧地沉吟着,不知道在品味什么。
那人的动作没有停止,像是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仍然在敲打着双手的小方块,只是原本和谐得可以忽略的敲击声变大了,像一块平整的棉布上被钩出了毛刺,时而也会蹦出一个相当激动的猛击声,时而又横亘着一段不长不短的缄默。
他的手腕在颤抖,已经不能保持原本的力道和频率。
啧啧的沉吟停止了,带着令人窒息的恶寒的嘲弄取而代之:“拿了多少好处?混到我们这里来了?”怪人桀桀怪笑着,嘴上写有“正义之口”四字的绸布受到震动,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了无生气地瘫软在地上,露出了被狞笑装点得愈发狰狞的血盆大口。长而方的双手架上了他的脖子,黑漆漆的小方块,竟变形成一根根黯黑得看不出轮廓的刺,锋芒若即若离。感觉到了那逼人的锐利,他的脖子在发麻。
“什么?有疯狗混进来了?招笑!”
“你这话是AI写的吧?苍白无力,强词夺理,哪里像我们妙语连珠、惊为天人?”
“就骂她,怎么着?你有本事咬我呀!”
怪人们见突发奇变,都围拢过来,最里面的几个还将脸伸到那人面前,阴阳怪气地讽刺着。
简潘瑕和刘延家并不意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似在静候一场好戏。
那人的动作停止了,双手垂了下来,后背耸动着,似乎在笑。
怪人的尖刺又逼近了些许,锋芒已然触及皮肉,下一刻就要贯穿他的颈项。
但尖刺并没有再递进去。
因为他已经骤然消失,化作一片疾风漫卷向四方,又汇集在怪人身后的桌上,凝聚成一个浅青色的身影。
他竟是迅峰!
怪人们骚动着,七手八脚地在室内拥前挤后,吵吵嚷嚷地包围了他。简潘瑕冷声道:“别让他跑了,这种疯狗,就应该就地解决。”其实不用他说,怪人们也按捺不住要把迅峰大卸八块的冲动了。“这个可恶的家伙,打扰了我们美妙的游戏——哦不,是阻挠我们的正义——实在该死!”一个怪人大喝着,其他的怪人也都附和,一边兴致勃勃地想象着撕碎迅峰的皮肉的快感,那无比舒爽的惨叫和撕裂声,一边各自挥舞着双手,将黑压压的一堆长方形拍过去。
迅峰的身形极为迅捷,上下翻飞如蜻蜓,游刃有余,连闪带挡,竟没有被任何一击击中。怪人们一击不中,自感大失面子,俱各恼羞成怒,掀起了新一轮攻势。双手的挥舞更加猛烈,狂风暴雨般的劲气扫倒了所有桌子,名为“键盘炸弹”的小方块哧哧连声,穿风而出。还有些怪人张开大嘴,腥臭的毒汁激射出去。霎时间,斗室中鸡飞狗跳,乱糟糟的各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让人头脑发胀。
迅峰勉力支持了一会儿,打翻了几个怪人,自己身上也连中几颗炸弹和几束毒汁,在浓重的硝烟与腥臭的双重刺激下不住咳嗽。一声闷响,右腿又是一阵剧痛,看来是被怪人猛攻过来的键盘状手劈中,这一下实在不轻,他右膝一弯,半跪下去,本想再站起来时,却发现右腿疼痛得像断了一样,一点力也使不上。略一停顿,左脸立即又被拍中,直打得眼前一黑,差一点就晕了过去,身子向侧边飞出,砰的一声撞在门边的墙上,碎石飞溅。
“去死吧!”一个怪人将布满尖刺的手对准他的头砸下,迅峰双腿横扫,连划两个大圈拨开攻击,身形又是一晃,散为疾风卷至门口,再次现身,刚要破门而出,又被几个怪人缠住,好不容易硬撑着闪开,又有源源不断的怪人拥上来。
他浑身的伤口都越来越疼了,中了毒汁的地方不断扩散的溃烂用极度痛苦的灼烧感撕扯着他的神经,汗如雨下,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重影,晃啊晃的,像一把大剪刀正在慢吞吞地踱过来,慢吞吞地剪碎着他的躯壳,他的意志。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逃出去的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去除了毒汁、熬过伤痛的折磨,或许是硬闯出去的,或许是有神秘的高人出手相救,又或许是误打误撞掉到了河里,清澈的河水冲刷去了身上的毒汁,才使他免于溃烂成一滩焦黑腥臭的血水……谁知道呢?后来的一切,都像梦似的,连一点朦胧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梦,他的心里浮现出这个字,心神荡漾着,真如沉入了梦中。
“怪不得你会受这么重的伤。”郑行有些感叹地望向迅峰的腿,“你怎么想得出去卧底的?”迅峰听见他的问话,连忙清醒过来,叹了口气,道:“又是说来话长了。我早就想去探探那些怪人的虚实,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被我逮住了一个,才逼着他带我到了那里。五年前,我就想了……”他不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又笑道:“这次虽然鲁莽了点,但也不是什么收获也没有,至少我记住他们的大本营在哪了,而且这次我也真正地见识到了他们的嘴脸,一直以来的信念,更加坚定了。哎,下次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端了他们怎么样?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也可以不让更多的人被伤害。”
郑行面色凝重起来,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转移了话题道:“秦宁夕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是很担心。他们的恶意,决不会就此止步的。”
“其实受害者又何止她一个?”迅峰的语气激烈起来,“这些怪人作恶多端,如果我有能力,早就、早就……”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墙上,手背上的青筋鼓胀起来。
郑行的手机响了,迅峰帮他拿出来一看,好巧,刚说到秦宁夕,她就打电话过来了。一接通,她就像压抑许久的弹簧,抢着说道:“郑行你去哪了?给你打电话发信息都不回,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说完,她忽然间又坠入了沉默中。
“喂,秦宁夕,你在吗?”迅峰奇怪地打量着不声不响的手机,按了几次音量键,明明已经开到最大了,他还是不死心,死缠烂打地按着,仿佛和这个小小的按键有深仇大恨。郑行也说:“我在,我和迅峰在一起,你那边怎么回事?”
“我……”她终于支支吾吾地回应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是又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我……这样说可能很无礼,但是,对不起,我想、我想请你,以后,能不能和我保持距离。”她挤牙膏一样慢吞吞地说完了这句话,语声越来越小,不住地摇颤着,迅峰想起了秋天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
郑行呆住了,愣了半晌,才叫道:“为什么?你怎么突然这样说?”迅峰也有点惊愕,但似乎也不太意外,不等秦宁夕解释,便一字一顿地说:“人言可畏。”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模糊的“嗯”,怯生生地转瞬即逝,几乎听不见。
郑行明白了,无须多言,他自然知道“人言可畏”这短短四字中包含的无尽曲折。
迅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说些什么吗?”
郑行摇头:“已经没必要了,我懂了。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或许那些家伙还无法借题发挥,造谣生事。我不应该一直出现在她身边的,我应该想到的。”
秦宁夕急切说道:“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自找苦吃,如果当时不图有趣,不到网上招摇,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我决定了,我要退网了,我……”她犹豫着,声音拖得很长,“我受不了了,或许,我注定实现不了什么梦想了。”她的声音好黯淡,黯淡得郑行和迅峰的心都沉了下去。
“所以呢?”迅峰插嘴道,“你们说完了吗?”
秦宁夕唯唯诺诺地道:“我先挂电话了,我怕,再被人抓到把柄,真的,现在真的是,如履薄冰……”“等一下!”迅峰突然激动了,“你们说完了,我还没说完!我是真服了,你们两个,年纪都比我大,谁知道一个比一个窝囊,就这么喜欢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吗?”
电话那头沉默着,这边,郑行也默然。
“真是的,在这肉麻死了,什么你的错我的错,你们到底哪错了?我真是搞不懂,怕那些家伙干什么?秦宁夕,你听好了,你没有错,不要在这妄自菲薄,追逐梦想是你的自由,你的生活、你的长相、你的个性都是你的自由,他们没有任何权利、任何理由践踏你的尊严;郑行,你也给我记住,你是她的朋友,与其他人无关,这是他们的错,你们没有错!要是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想,那就只有怪人为非作歹是对的,其他的什么都是错的。我们一起努力,谁说就一定输给了他们呢?就这样放弃你的梦想,五年了,你舍得吗?”迅峰喊得声嘶力竭,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喝了两口水,又极力地平复下来呼吸,坐在床边的地上,倚靠着床,说道:“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是我的朋友和我的故事。
“五年前,就在你刚开始拍视频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
“我也被网暴过,那时候有一次出去玩,随手往路上扔了一个饮料瓶。那天我拍了一段视频,记录出去玩的经历,也不经意间录下了扔饮料瓶这一段,发到了网上。于是有很多人,说我素质差。行,素质差我认了,乱扔垃圾是我做得不对,我承认错误。可是很快我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是想纠正我的错误,而是想毁了我。
“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就像对你一样,造各种无聊的谣言,满口不干不净地骂我,最恶心的不知道怎么搞到了我的住址,给我寄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本来也想退让,我以为忍忍就过去了,但是有些事绝不是妥协忍让就有用的,有些人,你越让着他们,他们就越是骑到你头上。那时候我真的难受极了,也想过去死。但是我的那个朋友,一句话点醒了我。
“他说,你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
“我一想,是这样,如果我因此一蹶不振,甚至于寻短见,那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他们就是想毁了我,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要活下去,让他们看看,流言蜚语弱爆了,这不但不会击垮我,反而会磨练出更加坚强的我。
“我正面回击了他们,然后照常过好我的生活,对于各种骚扰毫不理睬。过了一段时间,好像他们自讨没趣,风头渐渐地过去了,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可是我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变成了怪人,而且还有着自己的组织,这些都是我几年后才知道的。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夜晚,月光凉飕飕的,照在身上很舒服。我和朋友一起打完球回去,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我突然好难受,好像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又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但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现。我的心有点痛,朋友很关心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不要。
“到了一条小河边,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下,看看风景。河面上浮动的月光好美,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月光。刚准备拿出手机拍照,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痛得我冷汗直流。朋友吓了一跳,刚过来扶我,一个怪人,就像你见过的那样,有着血盆大口,两只手是键盘形状的,向我冲了过来。我们都吓傻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怪人吼叫着,说是来伸张正义,除掉我这个低素质的社会渣滓的。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逃跑,但跑了几步,我的心还是痛得厉害,实在跑不动了。怪人追了上来,向我吐出了毒汁。
“我以为我一定要死了,但是我没死,在那一天,失去了生命的是我的朋友。他为了救我,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推开我,自己却被击中了。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惨叫着化成了一滩焦臭的黑水。普通人中了毒汁腐烂起来是很快的,几秒钟的事,他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就再也说不出话了。那几秒钟,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疤,永远都愈合不了的疤。
“怪人又朝我逼近,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只知道当时极度恐惧,又极度悲愤,然后脑子晕晕乎乎的,我的力量觉醒了,我也变成了怪人。
“那个怪人可能被我干掉了,也有可能逃走了,我不记得了。好多事情都像梦一样,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再也想不起来。
“后来,我就成为了一名战士,为了守护人们的笑容,为了消灭可恨的暴力而战的战士。我孤军奋战着,已经跟怪人交过几次手,线上线下都有。有时候,遇到了困难,我也想过放弃,想过屈服。可是,每次想到我的力量,想到当年我的痛苦,想到我的朋友,还有我心头的那道疤,我就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也不敢放弃。
“我也了解到,那些怪人应该有头目,而且像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怪人们通过暴行发泄戾气,获得扭曲的快感;而他们的头目,似乎也在吸收他们在伤害别人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力量,这份力量要用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绝不能饶恕他们……”
迅峰结束了他的讲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地上。
又是沉默。
“谢谢你。”秦宁夕又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想退网,好好地静一静。你们本来都和这件事无关,也没必要再牵扯进来了。真的,谢谢你。”
迅峰急了,说道:“你再好好想想,这一退,你的梦想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了,这怎么能说跟我们无关呢?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伤害别人,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阻止他们,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很大的关系。别认输啊,还有我们支持……”
“这是我的选择。”秦宁夕语调沉重而痛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请你不要干预了。我已经自身难保了,没心思再去谈什么梦想,更顾不上别人了。其实……其实我又何尝舍得呢?五年了,好不容易离梦想又近了一步,遇上这样的事,有谁会甘心呢?但是、但是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是不会按照你的想法发展的,人,是很无奈的……”
迅峰不再言语,手指用力抠住衣角,皱巴巴的深痕蔓延开来,扭曲着狰狞的线条散向四方。她的话他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会更苦痛。
郑行只能叹息,轻声说道:“或许只有暂时退避才是最好的方法。秦宁夕,将来,如果你要重出江湖,告诉我,不管多难,我都帮你。”
“我也是。”迅峰咬着牙,颤声道。心里却突然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不会是做贼心虚了吧?但随即又打消了,一遍遍地质问着自己:我在干什么?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有怪人的强盗逻辑?我到底在想什么?混乱的思绪膨胀,头脑也胀得发痛发昏。
然而他们自己都对这话没什么底气,复出,恐怕只是一个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这一点他们也都清楚。说这话,除了安慰秦宁夕之外,也是在给自己带来一丝空虚的心理安慰。
秦宁夕显然也听出了他们话语的苍白,却也强作欢颜,道:“嗯,谢谢你们。”
简短的告别,重病呻吟一般的提示音死气沉沉地压断了信号的连接。迅峰望着慢慢地暗下去的屏幕,头也缓缓地垂下去。
“我不相信。”
“什么?”郑行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有些不解。
“我不相信我们只能屈服。”迅峰解释着,“一定有办法,虽然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一定会有的。”
“你太理想化了。”郑行语气颇为黯然,“认清现实吧,很多事情你做不了主,说这些话没有任何意义的。”
“你闭嘴!闭嘴啊!”迅峰捂着头,狂暴地跳起来,大叫着,“刚才还在这约定什么豪情壮志,说什么友谊和正义,这就是你的态度吗?我认得清现实,用不着你说!我知道一味忍让只有让他们更加嚣张,所以我才要战斗啊!”
郑行也涌起一阵无名之火,不顾身上的疼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猛地坐起来,揪住迅峰的衣领喝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说一些漂亮话!你战斗啊!战斗有什么用?正面回击,然后呢?他们变本加厉地报复你,还害死了你的那个朋友;这次脑子一热就去单挑怪人大本营……”他忽然住口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抬眼看向迅峰的脸,果见一片阴沉,目光在飘忽不定地闪烁,仿佛被来回撕扯的水膜。
迅峰的语调冷了下去,颤抖着说:“你……你说什么?我的朋友,是我害死的……这一切都怪我?”
“你……”郑行口气软了,手指从迅峰的衣领上松开,垂下,“我,不是说怪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斗不过他们的,退避不是软弱,而是及时止损……你救了我,我也不想再看你碰得遍体鳞伤。”
迅峰冷笑着,嘴角的肌肉不住地抽动,毎抽动一下,就后退一步,直到退到了狭小的门口,才止步,微微哽咽着道:“我想不到,你会是这么软弱,还自以为是。谁要你假仁假义地关心我?你以为这是为我好?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什么也无所谓了?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对的。”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转身冲出去。郑行连声说着什么,但是他没听清,也不想去听,只是跑着,跑着,恨不能将身后的一切都甩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去接触。
郑行怅然若失地躺下去,心里又酸又苦,极为难受。一会儿想起秦宁夕,一会儿又想起迅峰,一会儿还仿佛看见了迅峰那个朋友的幻影。不止如此,那日键盘炸弹在身上绽开的浓烟似乎还如影随形地缠住他,一遍遍地刺痛着他的一切,毒汁带来的腐烂的灼痛,隐约渲染出猩红的画面,那是无穷无尽的怪人的侵袭,排山倒海般推进过来,直至将一切都腐蚀为血泥方才罢休。
遐思困住了他,痛苦吞没了他,就像那日的硝烟,那日火花的飞迸。
二
迅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闷头狂奔了好一阵,出了一身凉飕飕的汗,夏风掠过,脊背一阵寒战,连带着一个激灵颤动着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茫然地坐下,看看四周,长椅、绿树映在死灰般沉滞的眼眸中,想来是公园吗?他不知道。耳边的人声与蝉鸣也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与空气是差不多的,空虚如无物,自也不会留下丝毫的印象,似乎存在着,又似乎不存在;似乎存在过,又似乎只是从未臆想过的臆想。
然而他的心终究还是泛起了波澜,因为空气动了,风在送来心弦的撩拨。
“……塌了,爆出各种各样的猛料呢!”
“讲讲,有多猛……啊,竟然这样……”
这是首先引起他的注意的声音,他突然又全身紧绷起来,两眼瞪得大大的,眼白中的血丝直挺挺地指向声音的源头。
两个人,两个已经记不清模样的人,或者说他从来便没有看清过他们的模样。他们窃窃地笑着,似乎还发出着怪叫,就像怪人一样,谁知道呢?他也记不清了。
隐隐地,那两个人的身上,似乎透出了怪人的影子。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迅峰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就像刚才那样,心里还空落落的,莫名的恐惧在沸腾。他又是猛地跃起,捂着头,踏着草坪窸窸窣窣的低呻,跑啊,跑啊,早已把那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抛在身后了,可他还在跑,因为他总觉得那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还在缠着他,无法甩脱。
他想甩脱它,可是无能为力,越是甩脱,它竟愈发肆无忌惮地往他的耳朵头脑里钻起来。于是他就更加渴求着甩脱它,于是他就更加疯狂地跑啊,跑啊……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停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更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天色已经黑沉如墨,星月时而闪出一点光芒,又时而陷入隐没的死寂。而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是一个怪人,殷红的外表,轮廓铭刻在远处的夜幕中。
怪人一直沉默着,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陪我打一场。”
迅峰的心里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黎重明。他望着那个叫作黎重明的怪人,望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僵硬的声音:“你们怎么起了内讧?”他记得这个人,那天从湖畔救走郑行时,黎重明正被三个怪人缠住,虽然当时有点奇怪,但也无暇多问。
黎重明没有过多解释,只说:“我们都是迷茫的人,来打一场吧。”说完,便默默地注视着迅峰,再也不开口。
迅峰点点头,苦涩地微微一笑,仰头向着天空高呼一声,忽然又振奋起来,两眼几乎要喷出血来。他喊道:“好啊!既然这样,打吧!”随即变成怪人,狂吼着冲上去与黎重明相斗。
拳脚相加,风声猎猎,疾风与热浪相互裹挟、相互冲撞,血脉之中力量的流淌与喷涌冲击着他们的头脑,也释放着他们积压已久的迷茫的痛苦。
狂风大作,烈火的红光也映红了半边天。两股力量以极致的威力激荡着,狂啸的劲气随之扫荡向四面八方。木叶纷飞,墨绿色的草叶急遽地旋转着舞动。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两人同时变回了人形,坐倒在地上。
迅峰喘着粗气,大呼道:“好啊,痛快!”
黎重明却镇定得多,甩开被汗水糊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使劲眨了眨眼,挤出了流入眼中的滚烫的汗水,说道:“我错了。”
“你错了?”
“是的,我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黎重明的后背耸动着,下巴在打颤,牙齿时而相碰,响声混在话语中,“一直以来,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迅峰惨然笑道:“你也想明白了,可是我……啊!”他突然大为激动,“对了,你!你!你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喜不自胜,张开手臂前前后后蹦来蹦去,像是要扑上去抱住黎重明狠狠地亲一口。
黎重明莫名其妙,侧着眼望着他,道:“证明什么?”
“证明我是对的。”迅峰有了些底气,说话也更加铿锵有力了,“我们一定会有机会,一定可以对付他们。”他立即给郑行打电话:“喂,郑行,你知道吗?你做到了!”
郑行从遐思中挣脱出来,还没怎么缓过神,声音微弱地回答:“嗯。”
“嗯?”迅峰拿着手机的手一直在兴奋地舞动着,麦克风中传入不均匀的呼呼风响,“黎重明,在你的感化下,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加入我们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在对付那些怪人方面,我们不是只能退避!现在已经这样了,那么我们一步步来,迟早有一天……”
“对不起,我想声明一下,我没有加入你们,我只是不想再助纣为虐。”黎重明忽然插嘴了,他想起那天晚上与三个怪人突如其来的苦战,一直以来所见的怪人的行为,还有郑行让他看的那些东西,又想打寒战,又欲嘶声呐喊,又恨不得在全世界都抹除自己这个昏愦的罪恶的愚蠢存在。
然而,他唯独不想再战斗了。
人是很神奇的,很多时候转变来得太突然,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战斗,不久前还是他所信誓旦旦的正义,上一刻还主动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可是现在,他就是这样突然地厌倦了,就是这样突然地,再也不想和战斗扯上任何关系了。
他的心冷了,冷透了,完全成为了一块不会跳动的死冰。
迅峰的心也凉了半截,好多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现在也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他随即又将凝住的笑容融化开来,打着哈哈说着:“那什么,虽然现状不是那么理想,不过,至少我们已经前进了一小步,跨出一大步也只是时间问题……我求你了,别再这么窝囊了!你就算不为其他的受害者着想,也起码为秦宁夕想想,你是她的朋友,你就忍心看着她这样受委屈吗?”他实在装不下去了,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没有回答。
有没有回答,也已经不重要。迅峰已经知道了,郑行无言的回答。
“好,再见。”丢下三个低沉的字,迅峰挂断了电话。
黎重明道:“你毕竟还太年轻。”他目光中含着悲悯一般的色彩,扫过迅峰年轻的脸。片刻后,他也转身离去。
“祝你好运。”
这是迅峰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
“怎么搞的?一个屁也不敢放了?终于知道我们的厉害了?自惭形秽了?”
简潘瑕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地瞪视着屏幕上的死寂,撇着发灰的嘴唇说着。过了一会儿,向一个怪人招招手:“你过来一下,有事要让你做。”
怪人走过来,满眼热望地等候着他的吩咐。
“你看,我们都快要消灭她了,谁知道她现在当起了缩头乌龟,这可不好玩了。接下来,你去好好地找点乐子吧。记住,为了正义哦。”简潘瑕发出了指甲刮黑板一样的笑声。怪人无比享受地品鉴着这笑声,在乐趣横生的憧憬中欢喜得浑身都暖洋洋、软绵绵的。良久,才回过神来,尖声尖气地笑道:“看我的吧。”
四
街道上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日复一日的声响与景象今天也在不例外地重演着,浓郁的蒸汽从几家早餐店中弥散出来,在街道上空渲染起茫茫的奶白。
迅峰的脸迎着蒸汽的轻抚,湿湿的,暖暖的,应该是很舒服的,可是他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心思去感受,只是双足连连点地,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旁边一家煎饼店的老板有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着:“这小伙子东张西望地跑了好几圈了,是在找人吗?”随口一说,便抛在脑后,也不去理会了,继续着自己的生意。
过了不久,迅峰停了下来,站在街角人潮的交汇处,左手叉着腰,眯起眼睛看着红绿灯的闪烁,心中忽然一阵烦躁,又是一阵恍惚。
他想回去了。
但就在这时,人群中的一张脸猛然闯入他的眼中,像一场突然的冲撞,冲击着他的头脑,促使他清醒过来,心绪也随之趋向宁定。尽管烦躁还是好像潜伏在心底里钻来钻去,但这微弱的扰动,目前也还可以忽略不计。
“你好。”他走向那张被口罩遮掩了大半的脸,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看了看他,显出有点惊讶的神色,又像是有些不悦,迟疑片刻,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声音清甜而柔软,听起来很舒服,像浸泡在凉丝丝的柠檬汽水中一样。
他看见那人眼中的怀疑,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跟踪你,我是通过分析你以前的视频里窗外的景物,才找到这里的。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直接登门拜访又太冒昧,就在这里碰运气,说不定能遇到你,想不到还真碰上了。”
“原来如此。”那人只是淡淡地说,低着头,“你,有事吗?”
“当然,如果你有空,我想约你去逛逛。”
那人又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却还是保持着淡淡的冰冷的语气:“怎么了?”
“我想……”迅峰话到口边,忽然有些滞涩,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想寻找一些东西,也帮你找回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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