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比猫的舌头更忙碌的东西吗？答案是柳风柔。
6月17号凌晨1点，柳风柔匆匆回到酒店，5点出发赶往市区参加10点的品牌在商场的开业活动。黎观注意到秦牧之今天没有买咖啡，柳风柔却也只是吃了颗药，掐着手心硬撑着熬过了最催眠的化妆时间。一旦进入营业状态，还是像被投了复活币一样精神抖擞、光彩照人。
中午12点活动结束，柳风柔归还了礼服，换上了自己的T恤牛仔裤。四人也没来得及在商场众多美食店铺当中挑拣，只是随意吃了点主办方提供的盒饭，就立刻驱车前往经纪公司参加一场重要会议。
午后，车子行驶在市区新压的柏油马路上，均匀的车速，平稳没有颠簸催得人昏昏欲睡。黎观固定在柳风柔身旁的“宰相”位上，此刻坐着的人竟然是秦牧之。她本人则双手抱臂和贺时序分坐在后排座位的两侧，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庞，长久地望向窗外露出相同的冷漠疏离，默契得简直就像是一个人。
前排秦牧之强行咽下了一个哈欠，生怕传染给本就疲惫得五官都耷拉下来了的柳风柔。他深吸一口气，吊起精神来小心接过柳风柔手中的照片上面字迹未干，准备当作这次活动结束后抽奖发给粉丝的礼物，直接放在公司里由负责的工作人员寄出。
柳风柔累极了，掌心里的指甲印还痛着。为了不写错字，她每一笔都写得很用力，几乎是拿油漆笔在刻字。
“小的时候发现明星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都觉得好神奇——”柳风柔懒懒地拖着长音说，“我们竟然在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那时候亲笔签名真的很少，网络不那么发达，想眼馋都没有几个人晒出来。就只能把薯片、牛奶包装盒上的打印签名剪下来贴到日记本里欣赏，在旁边需要日后可以得到喜欢的人有数不清的亲笔签名。没想到愿望被答应了一半，让我自己给别人签名签到手抽筋。现在想想就算是亲笔签名又有什么用？怎么摸、怎么看都不过是一张纸、一点墨水而已。”
黎观想了想回答她：“也许，签名对于粉丝来说是一种证书，可以证明喜欢的人曾经亲手摸过这张纸。”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你说的最有人文关怀的话了。”秦牧之赞叹道。
平日从不参加工作之外的讨论的贺时序突然开口说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出现了更有吸引力的东西，就会渐渐被取代。但现在被那么多人喜爱着，一定是件从清醒到入睡后都无法忽略的事情吧？”跟随他鼓励的、赞叹的语气，柳风柔觉得自己走到了第一次有粉丝来剧组接她收工的时候，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围在身旁，这个给她塞礼物，那边又有人大声问她冷不冷，更多还是那句怎么也说不够的话——柳风柔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们永远支持你！将来你一定要做大明星！
手上签字的笔突然顿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解决眼尾溢出的湿润。秦牧之看到了以为她眼睛难受，从包里翻出眼药水问需不需要帮她点……
会议室里空调打得很足，黎观站在最前面作为代言人来汇报工作。柳风柔、秦牧之、贺时序由远到近坐在会议桌的一侧，大经纪人领着其他工作人员坐在他们对面，颇有楚河汉界、剑拔弩张的气势，冷气从中间畅通无阻地穿过，吹透了黎观面前的那一杯温水。
这场会议主要讨论接戏方向和综艺录制问题，常规议题结束之后，大家左看右看，大经纪人都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她像是料到了柳风柔接下来会说的话，所以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准备欣赏她拙劣地表演出强势。
“我要组建工作室，把日常的工作都从公司独立出去。”果然，面对从新人开始跟的经纪人就像面对银行账单一样，毫无遮掩。柳风柔都没有察觉自己说话时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身体伏在桌子上面摆出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的姿势。可话一说出去，在场的二十多只耳朵惊恐地竖立起来，再无撤退的余地，她便立刻坚定了想法：虚拟人拥有再多权威，也不能把历练经验带出去，经纪人这个位置终究是要换成人的。
习惯掌控全局的经纪人看似颇为无奈地说：“哦？你已经找到能代替整个公关营销部的人了吗，还是说……我也要被换掉了？”
“正好会议室的预约时间还没有到，”黎观拍了拍手，毫不畏惧打破僵持的气氛，“我这里有一份接下来的团队营销方案，在座有不少公司营销团队的骨干，就当是我向大家提了一份方案，欢迎各位指教！”
对于黎观的有所准备，秦牧之感到相当意外，上一秒他还在为柳风柔的意见被大经纪人嘲讽感到揪心，下一秒就因为柳风柔和黎观统一战线却完全没有告诉他而觉得失落。贺时序虽然也难得一见流露出意外的表情，但他心中意外的是黎观这种擅长旁敲侧击、暗渡陈仓的人，竟然也会为了柳风柔跟人当面拍桌子叫板。
贺时序想：“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柳风柔手上握住的是黎观的把柄，还是她迫切需要的利益呢？”
面对心思各异的众人，黎观大大方方地分发了打印好的纸质方案，同时在屏幕上打开演讲文稿。面对身经百战的经纪人再多掩饰都是空的，唯有拿出实力与决心才有可能说服她：“偶像剧营销就像在玩抽积木游戏，双方都要等剧集堆到了足够高的热度，才可以开始抽取木条，争取让高塔倒在对方手里……”
“什么考验？你们几个给我安安心心拍完《凝云间》然后顺顺利利地播出我都谢天谢地了，还要准备闹出什么动静？”经纪人的话明面上是看不起，实际还是递个了台阶给柳风柔下，只要她愿意就此放弃，经纪人还是愿意继续管她的。
黎观当然读懂她话里的意思，原本拿起方案的工作人员也都纷纷放下，等待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收尾就能结束会议。她看了一眼柳风柔，轻点出PPT的下一页说：“这是近三年来所有题材偶像剧大热CP的粉丝，在剧播前、剧播期间、剧播后的主演粉丝转移趋势图。”
“哇——”台下传来隐约的赞叹声。
黎观笑眯眯地说下去：“首先配合剧方营销安排把真人CP炒热肯定是必要的。柳风柔会配合花絮拍摄，但是我们应该有意识地在与金翎互动之余保持和主演们的接触。这场营销对战能不能赢是一方面，至少不能留下‘倒贴’、‘和剧组其他人关系都不好’、‘踩高拜低，一心炒作’之类的话柄，损伤她在圈内的好感形象。”
对着幻想世界里的人分析来分析去的，就像在梦里起床收拾好了去上班上学一样毫无意义。黎观先前一直用不过是在浪费虚拟生命来安慰自己，这几声惊叹倒是让她有点满意。大经纪人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真的筹谋已久，在剧组也能挤出时间去研究本该公关营销部关心的事情。余光里，自己手下此刻个个都是老戏骨，眼望天花板，手上抠指甲，交上来的方案永远都是让艺人拍些“老少皆不宜”的网梗，要不就是除了粉丝没人会捧场的过时梗，既不出错也做不到出圈。
经纪人打断黎观，她把方案合上扔给旁边的人。柳风柔看在眼里以为她就要发火，赶忙给黎观使了使眼色让她不要继续说了，没想到经纪人气势汹汹的是来挖她的墙脚：“哼，看起来简单，这些东西只有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要我说，有志向的话不如加入公关部，也省得你一个小姑娘整天在剧组里混。秦牧之，你先把她的活兼着，等你老板找到新助理再换回去。”
未等柳风柔与秦牧之开口，黎观一把接过话题：“正好，下一页就是我们团队内部对秦牧之的安排。秦牧之，现在开始你用柳风柔的账号发布任何内容都必须要注意发送时间。剧方要求的金翎生日卡点要在营业期内交付给他们，其他博文的图片文字都应该尽量避开和金翎相关的数字。他的生日，他和粉丝的emoji你都要记住，柳风柔与剧播无关的自拍、vlog视频里绝对不可以出现。”
“又不是娱乐圈里面第一个拍戏的，你们有必要弄这么复杂吗？”大经纪人听完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高看了柳风柔找来的人，在她拘泥于走好一步两步的时候，别人早就迈开腿大步前进了，“有这种精力还不如多接两本戏，或者磨练磨练演技，再不济飞国外去打点针也行啊！”
“经纪人老师和公司一直提供给我们锻炼营销意识的机会，所以我们自己找来摄影师也合作了几家营销公司，完成了所有的活动照和日常宣传用图的拍摄。虽然艺人无法离开剧组外出露脸，但在网络上依旧保持着一点的话题‘刷脸’频率，在粉丝群体中新增好奇、有好感的人群比重明显升高，这算不算所谓的出圈呢？”
“嗯。”被点到名的贺时序答应了一声，所有人都围在桌边紧张这场会议结局的时候，只有他在关心黎观说的每一个字。
大经纪人脸上一阵抽搐，听黎观的意思是公司一直放养柳风柔，不给流量支持，逼得她自己花钱找人，现在还打算依靠勉强凑一桌麻将的这几个人自学成才？这招明捧暗贬把她架得下不来台。
黎观顺着方案思路继续问道：“作为团队摄影师，除了拍摄活动照片、红毯照片还有那些粉丝向的vlog，在剧组里还可以拍些什么呢？”
“不会刚好让你拍到男主演藏了一打老婆和一个足球队的孩子吧？”大经纪人没好气地说，“你们几个干脆转行去做狗仔算了。”
接着，柳风柔开口替黎观出面安排了贺时序：“正好你已经熟悉了剧组，却又还没在工作室转正，算生面孔。没有什么拍摄任务的时候，需要你去卧底到山上的野生摄影队去拍片场的照片视频，之前的照片视频就从那些代拍手里买过来。”
黎观和她一唱一和：“对于你来说，山上只有三种人——来赚钱的职业代拍，别的演员的站姐，还有柳风柔的站姐。你只要混进去，把独家视频都掌握在我们手上，之后只要一剪辑就是进可攻击金翎，退可营业期内炒cp。在座的各位没经历过也听说过了，一段视频最后相差一秒表现出来的意思都是天差地别，同一段视频既可以在营业期内提供粉丝磕糖，又可以在他的黑料被曝光之后，证明一切都只是金翎单方面的营销，解除柳风柔和他的关系。”
“你们第一步就打算对付金翎？”大经纪人很敏锐地抓住重点，她看了看柳风柔又看了看黎观，口中发出“嘶嘶”的气流声警告柳风柔，“你以为他这个新人是这么好对付？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的公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外面的狗仔不肯接活就自己找人去？你们大可以试试拍到了视频，是你先放上网还是被他公司先找到。你一个女明星不算十八线了，也有剧拍，为什么非得把自己搅进粉丝斗争的漩涡里。我把话放在这里，不说公司，单说他粉丝发现之后的报复，就有得你受的了。”
“只要倒推出的因果的时候，最后一个位置站的不是我们就没人会在意我们。他的对手远不止柳风柔一个，一旦开始竞争流量，同级所有艺人不管关系如何，在粉丝眼里他们全都会自动变成竞争对手，特别是同类型的男艺人，他们可绝对忍受不了又一个竞品的出现。换句话说，就算是柳风柔做的又怎么样？成王败寇，结局已定，赢家通吃。他耍再多的大牌都不足以让粉丝放弃，但只要他枕边有女人躺过，他的粉丝就会彻底失望，CP粉的天平才会彻底倒向柳风柔这个受害者。如果每次辛辛苦苦拍剧吸粉都不能把粉丝固定下来，还不如趁着年轻美貌，轻轻松松地当个毯星算了。”
话说到这份上，会议室的空气和每个人面前被空调吹透了的纸杯里也没有区别了，吸进去就凝重地堵在嗓子眼里压住舌头，没有人能说得出话。
“我需要一支长焦镜头。”
听到贺时序的声音，黎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会看向他的耳朵。他一点都不紧张，不像秦牧之不但面上紧绷着，耳朵也红得滴血，就是插不上话。贺时序是表里如一的平静，他的耳骨轮廓很清晰，上面好像没有耳洞……
“啪！”两份崭新的合同被扔在桌面上。
进门前的经纪人，出门后成了前经纪人，她放下对柳风柔狠话：“看到金翎要火了就想拿流量，换代言，赚快钱？我对你说过，在娱乐圈里熬下去才是关键。看人家吃六个半烧饼饱了，就觉得只要吃最后那半个烧饼就能饱吗？”她还对转正变升职的黎观和贺时序说：“签吧，签完你们就是她的经纪人和狗仔队长了。”
会议不欢而散，柳风柔带着新的工作室当晚就返回剧组了。
7月18号，临近杀青，拍摄地的天气渐渐闷热起来，有经验的工作人员都早早喝下了藿香正气水，比起那些惨白着脸发不出汗的新人，这些皮肤黝黑的沉稳面孔更像是潮水退去后泡透了的土地。
只要一休息柳风柔就躲在房车里，吃了秦牧之递给她的药，又喝了许多热水，拿毛毯裹住小腹蜷缩床上，偶尔才动一动。
被外派的贺时序直到收工之后才出现酒店。黑衣服、黑裤子、黑帽子、黑口罩，露出来脖子和手指又都是雪白的，黎观扶着柳风柔下车的时候，远远的还以为看到了一块焦炭棉花糖。
进了酒店里面，粉丝拍不到，秦牧之就可以贴身扶着柳风柔可以送她回房间了。黎观在电梯口等贺时序，等他上来之后就一前一后地在走廊里走着。贺时序像习惯了这位新经纪人的特殊关照，默默走在前面，任由她在身后观察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有没有被汗水打湿。
“完全没有，一点晒黑的痕迹都没有。”黎观打心眼里觉得白天他应该是借机偷懒回酒店休息了，掐准了收工时间才装作从外面刚赶回来的样子。
不过对于她来说，有破绽的人才能是好人。
门牌上的数字越来越接近终点，贺时序的房间更近一点。他站在房门面前却没有打开，而是停在路边思索怎样开口告别，或者在想如何劝走身后同样停下脚步的黎观。
“为什么不拍人像？我翻过你的帐号，发布的全都是动物和风景。”黎观突然发问。
“没有多少人想见的真实的自己。”贺时序转过身来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眼睛，琥珀色的虹膜带着天然的温暖，正是这种自带滤镜消解了许多人与他对视时的抵触。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让两个人一起从同一个起点出发，为什么其中一个会慢上这么久才抵达？”黎观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在贺时序并未真实惊讶的目光中，手指转移到他的喉结上渐渐收紧，“很多人走着走着忘记了自己是谁，只以为自己是谁。贺时序，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呢？”
他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摄影师！黎观决定趁贺时序失忆的时候，打探出这具意识的真实身份。
出乎意料的是，被掐住喉咙的贺时序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正巧走廊那头的电梯传来“叮——”的一声开门声，黎观下一声地往那边看了看，右手也因为担心有人看到而松开了一点。贺时序只往左侧了一下就脱离掌控，还返回过来温柔地对抬手在身前防备、满脸警觉的黎观说：“我觉得，你会想听到晚安，做个好梦。”说完他刷卡开门，独自走进房间将黎观拒之门外。
贺时序靠在门上，轻轻触碰着刚才黎观掐过的地方，她看起来很凶狠也很用力，但其中恐吓居多，真正落在皮肤上的力度，与其说是掐，不如说是把手指搭在了他的喉结上，丝毫不影响呼吸顺畅。
黎观在门外等了几分钟，等到走廊上没有人了，贺时序也不会再出来之后。抹去了眼神中的惊惶紧张，面无表情地朝向楼梯间走去……
演了一晚上的戏，黎观回到房间从冰箱里找了块冰拿在灼热的手心里握住。冻住神经之后，冷的痛苦就会沿着骨头缝里传播出来，被形容成刺骨再贴切不过了。
“贺时序……到底是谁？”
“为什么你让我在梦境残存的那一丁点本能，都会将你视作威胁？”
极强的刺激让身体老老实实地供重新恢复活力的意识差遣。融化的冰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黎观张开发白的手指，掌心里只剩下冰块的一点残影
当下她不愿意再做任何事，今日就是记忆里的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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