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刻度，一切正常，我已做好标记。”
祁韵沧正拆下夹板，慢慢活动着伤处，同时不忘抽空回答她：“好，小心点。”
何梓澜收起那些废弃物，低声问她：“你的手能活动吗？”
女人用水送服一颗止痛药，仰头咽下：“可以。”
假如继续戴着夹板的话，目标会太明显，她向来不做拖累队友的事。
何梓澜停住手上的动作，深深望了她一眼，没再阻拦。
裴北谨慎地贴着建筑物投下的影子前行，街上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白天的雾不知何时漫了出来，如幽灵般缠绕在各个角落。
“外面无巡逻人员，无...”裴北突然止住话头。
“怎么了？”祁韵沧被她这话弄得神经骤然紧绷。
裴北声音里带着控制不住的惊讶：“你们有机会可以来广场看一眼，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说话别大喘气。”对面无可奈何地叹息，“这时候还一惊一乍的，你跟谁学的。”
女人冷冷瞥了眼身旁整理装备的何梓澜，后者表情疑惑地“啊？”了一声。
“好的，渡鸦。”
裴北弯弯眉眼，松开耳麦，趴在拐角探头观察前方的盛况。
无数火把将高台照得如同白昼。
裴北差点看不清高台上面是什么样，只见人群簇拥着一个祭司模样的人登台，晦涩难懂的经文在声浪中起伏共鸣。
人影在火光里扭曲晃动，虚妄得宛如百鬼夜行。
高台被栅栏围起，看上去像是关押丧尸的地方。
“不对啊...怎么这么像我的梦？”裴北喃喃自语。
实在太像了，不管是高台，还是站在上面点燃纸张的祭司，都在一点点与她的梦境重合。
没时间多想，裴北画好标记，正欲迈步前行时，听见鼻腔中传来气泡破裂的声音，冰凉的水流瞬间润湿面罩。
裴北迅速仰头，屈指擦过鼻孔下方，借着光线，她看清了那团深色的液体。
是血。
瞅着游到脚边的雾气，味道不一样了，那股略带咸腥又刺鼻的气味...很像抑制剂。
为什么要在城内释放抑制剂？
裴北思索着这个问题。
居民根本用不到，浓度比不上直接注射，副作用又小，倒是足够维持某种状态。
莫非...城内也有血纹？！
想到这，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感受过那份力量，假如有足够的战斗技巧，楼顶的几个队友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这算不上好消息。
裴北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能听见清晰的回音，刚打算和队友汇报，却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周围太安静了。
那不是回音！
就在这时，腰带被人从后面轻轻一勾：“姐姐，你打算去哪呀？”
裴北头皮发炸，立马回头看去，对上一双红得妖异的眼睛。
杨柳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笑意盈盈地学着她的样子观察广场。
两人视线交汇时，女孩脸上笑意更深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然没听到半点声音！
裴北疾步后撤，闪身和她拉开一段距离，脊背“咚”地撞上坚硬的墙壁。
杨柳直起身，眼球极度不自然地颤动几圈，兀然笑道：“吓到你啦？”
杨柳完全变了个样子，紫红纹路斜斜地爬过她半边脸颊，细看之下，黑色的阴影正在血管下方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一样。
纹路的样子很像血纹，但颜色和质感反倒更接近丧尸的血管。
裴北反手按在腰侧枪套处，迟疑道：“...杨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城主大人的赏赐哦。”杨柳甜甜笑着，拿出还剩一半的药剂，“会有点疼，可我见到了妈妈和姐姐。想要吗？我可以分你一点。”
裴北紧盯着玻璃瓶，直觉告诉她，瓶中的液体相当危险。
“别再用它了，这不是好东西，会害死你的。”裴北一边和对方周旋，一边飞速思考着应对之策。
杨柳举起药剂，珍重地将脸颊贴上去磨蹭：“城主不会骗我，就像我不会骗你们一样。”
她指尖抚摸着玻璃瓶，仿佛在触碰谁的脸庞，表情虔诚得让人以为那真是她血亲。
画面怪异得跟此刻的广场不相上下。
裴北咽了咽口水。
杨柳再抬眼时，眸子却被浓烈的恨意占据，“可你们不相信我...为什么！姐姐，我很坏吗？我很坏吗？！”
“杨柳，你冷静点。”裴北喉咙发紧，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双红眼上移开，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我不知道你的家人经历了什么，但...人死不能复生，别做伤害自己的事，她们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杨柳闻言，表情变得狰狞，嘴角弧度扯得更加夸张：“你还是不相信我！我看见她们了！她们说、说等我一起！”
“大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对，只是睡着了！”她声音极大，尖利得几乎划破耳膜。
裴北强压下那份心悸，确认没引起远处人群的注意，这才安抚道：“好、好，她们人在哪？”
“就在你旁边啊。”杨柳神情温柔地看着她旁边的空地。
裴北让这话吓出一身冷汗，余光却没瞥见任何人。
而在杨柳的视角里，有两个女人站在裴北身旁，一下一下朝自己招手，嘴唇开合着，像是叫她过去。
“她们说很喜欢你，让我带你看看她们。”杨柳眷恋地望了她们一眼，重新盯着裴北，“你愿意吗？”
如果自己没疯的话，杨柳大概率是出现幻觉了。
念及至此，裴北临时改变和她对抗的主意，决定先劝说对方：“她们刚睡醒，肯定很累对不对？你先带她们回家，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一定来看你们，我保证。”
“家...？”杨柳咀嚼着这个字，忽然红了眼眶。
“我没有家了...她们、她们都死了，都怪我...都怪我...”
很快，她又否定道，“不对，她们没死，就在你旁边！你骗人，她们从不欢迎我回家！从来不！”
杨柳喊得更大声了，声音里带着非人的嘶哑，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我讨厌你们的保证！你知道吗，她们从不让我掺和城里的事，说我太小了，不要知道太多。”
“她们一直在赚钱，想办法把我送出城，送得离她们远远的，她们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啊...所以、所以才不让我呆在这。”
女孩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砸穿了脚底的雾气。
“我也可以赚钱的，我想和她们待在一起，家人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可她们还是把我送出城，不让我回来！”
裴北轻轻抽了口气，刺鼻的气体滑入呼吸道，她不忍地撇开头，害怕见到女孩眼睛里的那份悲怆。
从杨柳的叙述中，裴北仿佛越过时间，看见两大一小和她擦肩而过，缓缓往家里走去。
朦胧的灯光温柔注视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母亲和姐姐交谈着往后的发展，她们刚盘下一家服装店，如果没有较大变动，家中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姐姐笑着说，等生意好起来，让杨柳读个更好的学校，到时候给她裁几件漂亮的小裙子。
母亲点头说是，杨柳很快就要到长身体的时候了，衣服不嫌多。
杨柳在路边仰头看墙上的涂鸦，察觉到家人走远，她蹦蹦跳跳挤到两人中间，分别握住她们的手：“我想玩荡秋千！”
妈妈和姐姐对视一眼，脸上带着笑意：“好啊。”
杨柳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孩从来都不用想太多，只用着眼于当下的快乐。
两只手同时举高，双脚腾空时，夜风拂过脸颊。
杨柳兴奋地喊叫着：“耶！姐姐你看，我又飞起来啦！”
姐姐眼中满是宠溺：“我们小杨柳长大以后还会飞得更高，高到大家都要仰头望着你。”
“不——要。”杨柳落到地面上，伸手丈量着三人的身高，“我要一直比你们矮，我想荡很久的秋千！”
“傻孩子，长大也可以荡呀。”妈妈抚摸着她的发顶，手感毛茸茸的，像只幼兽一样柔软。
杨柳咯咯直笑，抱住她的手臂，叽叽喳喳倾诉着遥远的梦想。
时间要是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个被人群簇拥着的男人走来，他衣着体面，行为却让人很不舒服。
那人抽动鼻子，四处嗅了嗅，很快将视线落到投向散步的母女三人身上。
他快步走到几人面前，后方的人群乌泱泱涌上来，堵住三人的去路。
男人扫过女孩的家人，再次嗅闻了一遍，而后目光牢牢锁定了被保护在中间的杨柳。
“城主。”母亲察觉到什么，将杨柳拉到身后，恭敬地称呼了一声对方。
男人微微昂首，算是回应，眼睛却紧盯着女孩：“她是城内的孩子吗？”
妈妈将她藏得更严实了点，姐姐也上前一步遮住她：“是。”
对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回头对身后拿着记录本的女人大笑道：“不错，下一个就选她吧！”
女人刚拿出笔，目光落到偷偷张望的杨柳身上，眉头立刻拧到一起：“城主，她年龄太小了。”
城主毫不在意地嗤笑一声：“小又怎么样？我闻得出，她非常合适...太合适了，下一个必须是她！”
杨柳躲在妈妈身后，只听她着急道：“城主！孩子没到年纪，城内没有这个先例的，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再找找别人？”
“先例？”对方全然不顾她的哀求，傲慢地从鼻子里哼出声气音，“没关系，我可以为她破例，你们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杨柳的姐姐冷声开口：“我们不需要这份荣幸。”
城主手下变了脸色，指着她厉声呵斥：“怎么跟城主说话的？！选她是看得起你们！”
母亲将两个女孩护到身后，神色严肃：“城主，雾城能收留我们，我们很感激，但杨柳是我最小的孩子，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城主活动着脖颈，脸上泛起了然之色：“啊~我明白了，你们...是在抗命。”
他身旁拿着记录本的女人再度出声，声音急切：“城主！事情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您也有孩子，体谅一下为人父母的心情，放过这孩子吧。”
城主猛地扭头，怒声斥责：“黎声晚！你在帮外人说话？！让她当圣女是看得起她！这是她们家的荣耀！”
又来了，又是这套说辞。
黎声晚抿紧嘴唇，但她没有退缩，寸步不让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圣女可以再找，但她真的太小了，不合适的。”
“我说合适就合适！”城主不耐烦地打断她，伸手招呼杨柳的母亲，“你，过来，我们单独聊聊。”
女人被叫到一旁。
杨柳看见城主指着自己，嘴唇开合，妈妈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拳头紧紧攥着，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一番激烈争执过后，城主冷哼一声，转身带着手下离开：“就这个条件，我不说第二遍，你们住哪我一清二楚，自己掂量掂量吧。”
母亲僵在原地，眼睛里燃烧着控制不住的愤怒，她死死盯着城主远去的背影，颤声呼吸着。
“妈，她说什么了？”姐姐不安地拉着杨柳走过去。
女人像是被这句话猛然惊醒，她一把抓住杨柳的手腕，力道大得女孩生疼：“雾城不能待了，明天一早就把她送走！”
疼痛和话语里隐藏的含义让女孩慌了神。
“妈妈你干什么！我不要！”杨柳用力甩开她，泪光在眼眶中打着转。
“杨柳！”母亲几乎是吼出来的，但看到女孩受到惊吓的表情，她又强行压下情绪，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哀求。
“听话，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你先出城待段时间，到时候...妈妈和姐姐再接你回家，好吗？”
杨柳步步后退，她用力摇着头，眼泪随动作掉了出来：“为什么！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不要一个人！”
女人温柔地伸手抚摸她的发顶，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说出来的话却让女孩更加慌乱：“乖，我们...要留下来赚钱，你帮不到我们的。等你可以保护自己了，再...回来帮我们，好不好？”
杨柳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她攥紧姐姐的裤腿，期盼对方可以劝住妈妈：“姐姐，我可以学的！我能帮忙！别不要我，求、求你了！”
分离注定是道没有解法的难题。
姐姐眼圈也红了，她蹲下身，不舍地擦去女孩的泪水，声音哽咽：“没有不要你，杨柳，我们...怎么会不要你。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长大，等你回家。”
“可是、可是我每天都在长大呀，”杨柳兴许是没有办法了，她无助地嚎哭出声，“我明天会长大，后天也会长大，我不要等！我为什么要等啊！你们告诉我啊！”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女孩的童年以一场仓促的告别落幕。
她只看见母亲别过了脸，肩膀微微颤动，夜色里飘荡着女人无奈的叹息：“你会懂的，杨柳...你会原谅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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