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祝福」覆盖下的大陆总是一片阴沉,苍穹漂浮深灰的云,像凝结的雪层。
礼拜一的清晨如期而至。阿兰尼早早起床洗漱,他从老旧的木箱子底层翻出一件衣裳。
那是父亲年轻时穿的深灰制服,虽然被洗得发白,但与一堆麻布相比已经足够体面。
阿兰尼对着镜子打理一番,和父亲打过招呼以后,他飞快抓起一张还热乎的面饼,匆匆离开了木屋。
埃恩克是他在玛蒂幻术师学院唯一的朋友。此前他的友人局限于小小的磨坊。
他必须把握住这份珍贵的情谊。
……
冰晶大摆钟发出沉重的轰鸣,时间六点,西娅祭台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信徒。他们大多身披素净衣袍,手里紧握祷告用的玄铁架,胳膊挟着整洁的圣书。
人群里,阿兰尼一眼看见了埃恩克。
少年换了一件簇新的深黑制服。衣料剪裁得极为合身,勾勒出他瘦削颀长的身形。
衣服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点缀银线缠绕的圣玫瑰花纹,胸前缀饰银白麦穗,腰上系一条紧实的皮革腰带。
脚下踩着墨色长靴,擦得宛如镜面般锃亮。靴身配饰纯银链条,行走时会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埃恩克到哪儿都戴着那半张玄铁面具,纹饰精致华美,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他的黑发显然也精心梳理过,全然没有昨日凌乱。
阿兰尼两眼放光,小跑来到他跟前,“早安,埃恩克。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埃恩克勾唇一笑,口气十分轻佻,“因为我太想见到霍索修斯殿下了。”
“那是正常的,我也想见王子殿下。”阿兰尼想多找一些话题,又问,“你吃过了吗?”
埃恩克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吃早餐。”
他今天心情非常不错,阿兰尼提出的两个问题都回答了。
“怎么能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的。”阿兰尼从口袋里掏出家中带来的面饼,掰成两半,他把大的那一份递给埃恩克,“你吃。”
少年瞟了一眼油腻的食物,似是有些嫌弃。最后还是慢悠悠地接过面饼,咬了一小口。
他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也根本没有感谢的意思。
阿兰尼不在乎这些。他嘴里大口咀嚼着粗粝的面饼,乐呵呵地问道:“埃恩克,在此之前,你参加过祷告么?”
“……很难吃。”埃恩克答非所问,晃了一下半张饼,作势要扔掉。
“别啊!”阿兰尼赶紧夺回面饼,“不能浪费了。这是我的父亲给我做的,他年纪大了,以前……以前他做的面饼最好吃了,附近的客人们都爱吃,一张饼能卖一个铜币……”
他嘴中嘟哝,没有丝毫嫌弃地直接咬了一大口。
这个动作让埃恩克浅浅地惊讶了一下,他挑了挑修长的眉。
阿兰尼口中包裹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参加过祷告吗?”
学院的传言是埃恩克从不参与祭神活动,不过阿兰尼不相信这个说法——圣铭维斯大陆上父神的信徒遍地,任谁都有一颗敬畏之心,埃恩克肯定也一样,他只是憎恶那些经常在活动上露面的灰发贵族罢了。
“没有。”
埃恩克在第一排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边放着玄铁架和圣书,完全是崭新的,玄铁架上没有一丝划痕,圣书不见翻阅的痕迹。
“我也没有。最近的几天,我一直在学习关于祷告的礼节,不能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丢脸。”阿兰尼吃完东西,揩去手上的油渍,紧挨他坐下来。
信徒三三两两到来,阿兰尼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是玛蒂幻术师学院的学生。他和那群人没讲过话,但认得他们的脸。
阿兰尼扫视周围灰白的头发,来的人几乎全是灰发人,雪白的祭台吹来一片片漂泊的乌云。少量的黑发种自觉去了最后一排。
他和埃恩克是唯二留在前排的墨点。
他看向身侧沉默的少年,突然感觉无比亲切。
他们在幻术师学院遭人白眼,没有朋友,课堂上只允许坐在最后……这些共同点甚至让他短暂忘记了埃恩克还算优渥的家境。
阿兰尼不想冷场,一脸热情地开口:“埃恩克,你了解祷告的礼节吗?我可以和你说说。”
“嗯。”少年应了一声。
“祷告很简单的,贵在心灵虔敬。”阿兰尼从布包摸出破旧的圣书和借来的玄铁架,“王子殿下会带着我们一起朗诵经文,他念一句,我们就跟一句。等到经文诵读完毕,要将玄铁架恭敬地放置在心口处,阖目默想,追念父神的圣恩。如此就结束了。
“其实在祷告开始之前会有一些仪式,那是王子和祭司做的,我们只要乖乖坐着就好了……”
阿兰尼滔滔不绝地讲述,事无巨细。
埃恩克目光正视祭台中央,黑眸懒洋洋地眯着,像是刚从晨梦中醒来。
不过他在听。
进入场地的信徒越来越多,座位已经填满,还是不断有人如潮水般涌来。
等阿兰尼解释完祷告的程序与礼节,埃恩克沉声说道:“我有五个问题问你。”
阿兰尼十分仗义地拍拍胸脯,“你只管问,我们是朋友!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全部告诉你!”
“霍索修斯殿下还没有结婚,对吧?”
“是的,没有。”
“喜欢他的人很多?”
“肯定多了,我敢说大陆十个人中就有八个人敬爱着王子殿下。”
“那他有喜欢的人么?”
“我想没有……不不不,肯定没有。”
“殿下喜欢养花吗?”
“养花?这我怎么知道,也许吧。”
阿兰尼掰着指头数数,“你已经问了四个问题了,还有一个呢?你还想知道王子殿下的什么?”
“不。”埃恩克偏头看他,黑眸冷寂如大陆北方凝结不化的冰川。
阿兰尼不解地挠挠头。
少年勾勾嘴角,不紧不慢地说:“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你——阿兰尼,你要朋友干什么?”
阿兰尼惊诧不已,瞪圆了黑眼睛。埃恩克的所有心思都放在王子身上,他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问起自己。
而且,他第一次喊了自己的名字……
“朋友很重要的!有了朋友,你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阿兰尼满脸惊喜,结结巴巴的,“我猜你还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因为你是个幻术天才,而我的成绩太烂了。埃恩克,我特别佩服你!我做梦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成为我?”埃恩克冷笑,“呵呵。”
阿兰尼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对呀!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幻术师,这样不仅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佣金,贵族们也会因为这份职业给我尊重……哎呀,祷告要开始了,我们现在说话小声些……”
……
时间来到六点五十分,西娅祭台挤满了人。
埃恩克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位置。他们位于第一排,面前由冰晶栏杆阻挡,正对着祭台,祷告的一切细节将清晰可见。
冰晶台阶两侧摆放幽焰,淡蓝色的焰火往上蹿。菱形花圃中盛开洁白的冰原铃兰,一阵风吹过,鼻间便嗅到淡雅的芳香。
十几名身穿制服的护卫维持场内秩序,他们的右臂上套着冰族王室勋章,是跟随王子到来的。
阿兰尼翻阅圣书,等待神圣的时刻。
一旁的埃恩克抚摸玄铁架,神色阴鸷,同样一言不发。
穹顶苍云密布,没有流泻一丝日光。冰晶大摆钟敲响,鸣响声在空气中震颤。
七点钟。
一阵银铃般的歌声由远及近。
“开始了……”
阿兰尼脸上跳跃期待之情。他偏头时发现,本来懒懒散散的埃恩克突然挺直了腰身。
大祭司身穿素白亚麻长袍,手持法杖,出现在众人视野。
八名吟唱圣歌的男童手捧银质托盘,紧随其后。男童们的嗓音稚嫩纯洁,脸上挂着真挚的笑容。
而后,四名黑色制服的护卫踏步上前,步伐整齐。男童们停止了歌唱,将托盘上的圣器摆放在冰晶石台前。
他们两两站定,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层云阴翳之下,王子殿下缓步走上祭台。
信徒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晨风徐徐,送来冰原铃兰的清香。
远远望去,男人肌肤白皙细腻,犹如覆盖在冰原之上的积雪。一袭纯白的托加长袍,褶皱在腰间收束,勾勒出伟岸的身姿。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步履飘动,如同天使收拢云翼时落下的纤羽。
头上一顶圣橄榄枝冠冕,银光熠熠,几片翡翠装点成绿叶。
两只皎白的手腕上佩戴一模一样的圣橄榄枝手镯,枝叶复杂缠绕,银色与淡绿交织。脚下一双藤蔓编织的平底礼鞋,看起来柔软舒适。
身影愈来愈近,阿兰尼不由发出一声低叹。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在祭台之上,周围的人群中同样传来赞叹,只是碍于晨祷的圣洁,信徒们都表现得非常克制。
原来,关于王子殿下美貌的夸张传言,一点都不虚。
霍索修斯的五官完全无可挑剔。刀削的脸孔,高挺的鼻梁,薄凉的嘴唇,每一处都像是父神在大理石上雕凿的杰作。
他有一头银灰色长发——冰族纯净血统最突出的标志之一,发丝如同皎洁月光织就的丝绸。
一双淡灰的眼眸,涌动隆冬深沉的雾气。眸光却温柔平和,闪着纯净的光辉。
“晨安,诸位。”
霍索修斯的音色温润清澈。
男人缓缓靠近冰晶石台,他离台下人更近了。阿兰尼心脏跟着狂跳起来。
霍索修斯垂眸,浓密的银灰色睫羽垂落,在颧骨上投下灰蝶的阴影。
他伸出纤长的双手,按照仪式的流程细致地清洗圣器。
与此同时,大祭司的法杖在地面敲击三下。他发出苍老的声音,语调低哑虔诚:
“光辉的父神啊,
祝福的缔造者,命运的纺织者。
您以长空为冠冕,以群山为御座。
您的臂弯孕育了生命,
血液滋养了冰火。
我们是被您放逐的子民,
在荒蛮的大陆度过永冬。
请赐予我们健康与食物,
如同您赐予山川永不消融的冰霜;
请赐予我们勇气与幻术,
如同您赐予先祖熄灭焰火的锋芒。
……
……”
阿兰尼从绝世容颜的震撼中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没有比这五个铜币更值当的买卖了,对吧,埃恩克?”然后转头去看他的朋友。
埃恩克身体前倾,一只手紧紧抓住面前的栏杆,面具下的呼吸粗重不堪。他深邃的瞳孔从未像此刻又大又亮,泛着猩红的血丝。
阿兰尼几乎以为他得了重病,“你、你没事吧?”
“没事,很久没有看见王子殿下,太激动了。”埃恩克笑了,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殿下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啊,原来你以前见过殿下吗?”阿兰尼压低嗓音问。
“是的,”埃恩克不轻不重地点头,“见过一面。”
阿兰尼心中感慨:原来见过一次,可是埃恩克剧烈的反应像是初见似的……
天穹晦暗,冷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干,天色像是要下雪。
晨祷缓慢进行,场内一派肃穆。
大祭司发出沙哑的命令:“诵读圣文,潜心祷告,愿祂庇佑我们!”
霍索修斯拭去手上的水珠。他的手指漂亮得令人惊叹,骨节分明但不突兀,指甲修剪整齐,泛着淡淡的光泽。
男人翻开石台上的圣书,开始带领信徒吟诵晨祷篇章。他的每个音节都精准动听。
阿兰尼捧着书,目光瞟向他的朋友。
埃恩克心不在焉地举起圣书,视线从未离开王子。
他怎么能在如此庄重肃穆的场合,用如此眼神看着王子殿下。
眼神不眼神暂且不提……
阿兰尼无奈地吸了一口气,“埃恩克,你的书拿反了……”
“哦。”埃恩克将圣书倒过来,页码依旧是错的。
他再次提醒:“殿下念的不是这一页。”
这次埃恩克没理会他。
阿兰尼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衣服被冷汗打湿,后背的布料浸得颜色暗沉,紧紧贴在肌肤上。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学院对埃恩克的评价有一定的真实成分。
他的朋友确实在某些方面……不太正常。
阿兰尼不敢想象,王室护卫若是因此找他们的麻烦,自己和埃恩克会被怎样处置。
他们是最卑微的黑发种啊,怎么能够如此凝视高洁的王子殿下……
阿兰尼颤抖地翻了一页纸,在书页的遮掩下往埃恩克身边靠了靠。
“埃恩克,王子殿下读完这篇章节,所有人都要闭上双目追思。除了殿下的所有人,埃恩克,不要一直看着殿下,这太重要了!否则会被责罚的!你千万别忘记了,我求求你……”
埃恩克不语。
信徒们念完最后一句诗歌时,祭台上的霍索修斯缓缓合上圣书,露出了一个浅而柔和的微笑,和煦得教人移不开眼。
大祭司用浑浊的音调命令他们阖目。
阿兰尼闭上眼睛前一刻,仍在焦急地提醒:“……闭眼,埃恩克,闭眼。”
追思不过五分钟,阿兰尼却觉得有一百年那么长。
他攥着手中的玄铁架,上面沾满汗液,黏腻无比。
他不敢睁开眼,所以根本不知道埃恩克有没有听见他的哀求。
直至大祭司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立马看向埃恩克,少年目光灼灼地注视祭台。
但是无事发生。
阿兰尼放下心来,看来埃恩克明智地听从了他忠告。
父神保佑,祷告就此结束了。
大祭司扯着嗓子说着什么,男童们有序退下。身边的信徒已经有人起身离开。
“呼——”阿兰尼拍拍胸口,“埃恩克,你刚刚吓死我了……王子殿下真是完美无缺,他完全担得上臣民的赞誉!不过,晨祷已经结束了,我们走吧。”
埃恩克无言,悠哉地站起身。
寒风掠过祭台外围的枯木,发出呜咽声响,仿佛野兽的低语。人们抱着书籍和玄铁架,往祭台南门的出口去。
蓦地,人群中传来一道清亮的高喊。
“霍索修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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