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啊，”顾盼一把拉开椅子，重新坐到苏意桌上，拿起已经收好的数学周卷，开始仔细打量。
“单选最后一道选B？怎么做的？”
“不会。”苏意坦白。
“不会打这么多草稿，”顾盼瞥了眼旁边的草稿，那草稿整整齐齐的，像答题纸一样，“第8题在哪儿呢？”
苏意指了指草稿区域。
顾盼拿着工整的小楷开始研究起来，杏眼微睁。
“你打了三页草稿？”他诧异道，“一道第8题，至于吗，实在不会就放弃呗，说不定这种题型的做法老师还没讲过呢？”
“我试了5种方法。”
“嗯，所以哪种可行？我往下做做？”
“都不行。”苏意道。
“啪”的一声，顾盼将卷子合上，“5种？还都不行？”
“我每一种方法都算到底了，行不通，”苏意有些沮丧，“想着再试试其他的。”
“得了吧，老师又不是不会讲，别死磕。”
“再试试吧，说不定下一种方法就成功了。”
顾盼觉得这人有点搞笑，又蛮有意思。如此执着，也不知是自信、坚持，还是固执。
“对了，有个事情我一直忘记问你。”
“你说。”苏意看着他，一道小小的紫色闪电在茶棕色的瞳孔中流淌过。
“你初中哪个学校的？是保送还是考的？”
“z中。”他平静无波道。
“z中？”顾盼讶异。
z中是s市最好的初中，小升初时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
“z中招生对数学要求很高的，都是奥数题，你能进去应该奥数基础很好啊。”顾盼奇怪道。
“没有。我是摇号进去的，运气比较好。”苏意大大方方承认。
顾盼心道这人还挺实诚，z中的名号很响，多少人说自己是z中出来时，并不会表明自己是摇号还是考的，因为前者会被看低，说辞大都模棱两可。
“那你能从z中一群大佬中脱颖而出，考到x高来，也很优秀了。毕竟z中每年能考进x高来的，也就前头那50人。”
x高是全省招生，保送占百分之六十五，其他市里最好的初中也招了不少人进来，z中能考入的只有头部。
“是啊。”苏意的眸光忽而亮了下，交叠的双手放在桌上，似在思考什么。
顾盼没想这人接受夸赞如此干脆，不应该推脱一下么。
“我摇号进去后，先是开学考，考了倒数50名，分到了最差的班，当时很伤心。z中虽然整体实力强，难免也有几个水的老师，恰好都在我班上。”
“可就算这样，我当初还是跟不上z中的教学进度，因为从来没提前学过，除了英语。”
顾盼笑不出来了。他太清楚这几句话中暗含了多少心酸。
那是多少个夜晚提笔就想哭，又是多少个白天受到理想与现实巨大反差的煎熬。
“那英语又是为什么。”
“英语？我是外国语小学的，学校里每日的课程基本都是英文，其他课程不太重视，甚至一周就一节，毕业时基本就把高考词汇背完了。”
“啊？！”顾盼差点从桌上摔下去，袖子被苏意拉了一把。
“至于那么吃惊吗？我们那边都是这个理念啊。”苏意有些好笑。
“你不是s市长大的吗？”顾盼奇怪道。
他发觉苏意有些字词确实带有北方口音。
“不是啊，我是k州的。”
k州？顾盼这下明白了，k州是首都，国际化大都市，政治文化中心，初小学确实重视英语教学，连当地高考也是如此。
“可k州人为什么要来s市啊？多少s市的高端人才想往k州发展啊，那可是首都啊，一套房值千金。况且k州高考简答，清北录取分数线又低，不像s市高考卷成这样，700多分才有机会。”
苏意抬抬眉，笑意隐去了，脸色有些凝重，片刻又重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他双手支着下巴，“你真想知道？”
“你若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顾盼坐在桌上，此刻正俯视着苏意，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到长长的睫毛簌簌抖动。
“行，”苏意似乎很相信他，“我父母没有k州户口，我也没有，母亲与父亲离婚后没争北京的房产，带着我来s市读书，s市是她的老家，所以我来了。”
他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顾盼不说话了，他从苏意桌子上下来，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神有些凝重。
怪不得。
没有北京户口，父母离婚，母亲没争房产，不知是没去争，还是没有争到，又独自带着他来s市。
不用多猜，也知他母亲在家中乃至整个亲戚圈的处境并不好。这样的人很要强，撂不下自尊，苏意的教育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影响。
他清楚苏意承受着多少流言蜚语、多少冷漠，又有多大负担。
“怎么不说话了？”苏意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反倒主动打破沉默。
“那你...想考回去吗？”
“想啊，当然想，”苏意从来不遮掩自己远大的理想，“我想考回k州，考去清北，然后带着我母亲，以新的身份，重新落户，买套房子。”男生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很灿烂，有憧憬，有渴望，但不知为何，顾盼读出了点淡淡的悲伤。
“英语是你的优势，有这个强项，其他科目会少不少负担。”顾盼不知所措地安慰。
“嗯，”苏意双手环扣，将下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闪闪烁烁的眼睛，“去年英语状元出在x高，146分。”
“你惦记这个，”顾盼又有些好笑，“那都是属于清北班那群大佬的荣耀。”话音刚落，他忽然意识到，苏意年级第一的英语并不输清北班。
但还有其他市啊，英语高考状元常年不出在s市。
“不一定。”苏意笑着看向他，眼神坚定，但顾盼却从中读出了一抹傲慢和挑衅。
顾盼觉得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为什么总是能从苏意眼中读出不属于他典型气质的情绪。
“你想当英语状元？”顾盼惊讶道。
这他也敢想？问题是，寻常人想了也不敢说出来啊，若是达不到多丢面子。
苏意眼神虚虚望向远方，语气淡淡道：“又不是没有可能。”
他忽而向前靠，胸口抵在桌檐，眼尾带笑，直直望向顾盼。
“那么多人想，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顾盼皱了皱眉。
这人温和开朗的容貌下有一颗野狼般狂放激进的心，没有什么是不敢想的，而且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不过他似乎没见过苏意向其他人展露过这样的自己。难道，这是对他特殊的吗？
顾盼的心跳得有些快。这样的人他仰望，钦佩，爱慕，也妒忌。 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做不到满怀希望却落空，做不到无视他人的嘲讽，做不到从高台跌落而面不改色，重新站起来。
这缕很浅很浅的妒忌却主导了他的情绪，令他开了口。
“这么自信？”顾盼露出一个带些挑衅的笑。
“这不是自信。”苏意很平静。
“不是自信？那是什么？”顾盼步步紧逼。
“源于我的经历。”
“经历？”
“对。”
“哦？”顾盼来了兴致，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未问过苏意是以什么样的成绩进来的。
“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中考多少分进来的？s市高考满分600，x高录取分数线是585，你当年为什么选择这个高中？t市的y高实力更强，而且也有省招生。”
顾盼的问法背后有一套逻辑。若是踩线进来的，自然选x高，若是高出许多，又为什么放弃y高省招的机会？
“592。”苏意淡淡道。
“多少？！”顾盼下巴差点惊掉了。592来x高？还不签清北班？这人是和捷径过不去吗？非要靠实力？当然中考整体不算难，不排除苏意靠文科提分，清北班多是竞赛生，未必适合他。
“那你——”
苏意猜到他要问什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592，z中第一名，s市第二名。不去t市是因为想陪我母亲。”
顾盼压下了心底的巨大震惊，指尖微微颤抖。
“你知道我刚来z中的梦想是什么吗？”苏意忽而道。
顾盼隐隐猜到，却不敢说。
“不知。”
“中考拿到z中的前三名。”
“现在，我实现了。”
“所以，我说，不是自信，是源于个人经历。”
顾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他怔怔望向苏意。
“想知道？”
顾盼垂眸，犹豫片刻，声音很低。
“嗯。想。”
“你挺独特的，”苏意笑道，“你和那时的我很像，尽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你身上，有我的影子。”
他拍了拍顾盼的肩，用力搂了搂，“所以，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顾盼没说话，他喉头有些梗塞，眼睛发酸，几滴晶莹摇摇欲坠，染湿顾盼从小受的是打击教育，又偏内向，在意别人的看法，做不到苏意这般勇敢，哪怕身担千斤，却像鸟儿那般自在如风，光明灿烂。
他其实是想成为这样的人的，或者说，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从小到大，他挂着一副阳光明媚的脸，谦虚谨慎，从未恣肆展现自己，老师不知，父母不知，朋友不知，苏意却看了出来。
他忽然很想哭，眼睛充涨得难受。一颗隐隐的火苗在他心底生长。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顾盼悄悄转身，用拇指拭去眼角的水光，声音却是瞒不住的哽咽。
苏意却像没看到，他笑了，笑得很自然，很好看，两颗小小的虎牙露在外面，好像他那颗因生活而早先成熟的心中，包裹的小小童真，不经意间破了一角。
几年后，顾盼知道那叫青春。
但他现在不知，也无暇去想。
“因为是你啊。”
“什么？”顾盼不解。
“你是我的竞争对手，真正的竞争对手，尽管成绩上是宿敌，精神上却要坦诚。”
顾盼一双杏眼瞪大了，几缕残留的水光粼粼。
“为何选我？那么多大佬。”他小声嘀咕，“我很普通的，一个普通初中的鸡头在x高算什么，选我没用的，没有竞争激励，还掉价。”
“我看人又不是看现有实力。”苏意唇角微勾。
“什么？”顾盼有些无措，言语也混乱。
“我看中的是潜力，还有，我凭的，主要是直觉，”他语调轻松，忽而靠近顾盼，近到鼻尖快要相碰。
“顾盼，我看中你了。”
顾盼愣在原地。
“雨停了，我先走了，我母亲的车在后门，等我许久了，”他挎起黑色书包，脚步轻快，走到门口时，向顾盼挥了挥手。
“再见。”
“还有，别妄自菲薄。”
教室前门被打开，雨后的空气很潮湿，轻轻拂过顾盼左额的碎发，好像头发也在颤抖，好像空气都在哭。
这是坚定选择他的意思吗。顾盼暗自出神。
他从未被一个人这样裸露地看透，也从未被如此坚定选择、被肯定。
“顾盼，我看中你了。”苏意的话久久环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那句话好像开玩笑，又很认真，带着淡淡的挑衅，却又似在鼓励和安慰。
那人就这样轻松踏入他的领地，自己毫无保留，任由陌生的脚步步步深入。
顾盼却看不透苏意。这很不公平。
他想起了那双茶棕色的眼睛，怎么那么亮，那么好看，勾人心魄般。
教室里的灯接触不良，忽然熄灭几秒，重新亮起时，顾盼看到自己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长。
他淡淡笑了，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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