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夜色里，天上疏星伴着残月，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愈发趁得萧氏家族墓园里寂静萧瑟。
两个人正在墓园里穿行。
轻车熟路地来到萧芫墓前，前面的吉祥，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在墓碑前的石台上，把另一只手提着的灯笼的木手柄插在旁边土地上。
直起腰，对着身后走过来的人，恭恭敬敬地道：“莘公子！”
莘安一脸肃容，两眼含悲，轻声道：“吉祥，你去歇息吧，我跟芫儿说会儿话。”
吉祥是萧芫生前贴身伺候的小厮。
三岁时因家乡遭水灾跟父母逃难来到都城，一年后父母染病无钱医治双双亡故，小小年纪便独自沿街乞讨，受尽了冷眼和欺侮。
一日讨到萧府大门口时，因饥饿晕倒，被从莘府回来的萧芫母子遇见，萧芫母亲见他年幼且孤苦无依，把他收留在了府里。
吉祥与萧芫年龄相仿，生的眉清目秀、聪慧机敏，萧母指派他做了贴身伺候萧芫的小厮。
萧芫打小性格跳脱，活泼好动，不仅偷偷爬树捉鸟、下河摸鱼时带着吉祥，有好吃的也会分给他，还时常充作老师，教授吉祥识字绘画。
两人间的主仆情谊，非比寻常人家。
萧芫病故后，吉祥主动向夫人，就是萧芫的母亲请求，要去萧家墓园守墓。
因他再三恳求，态度坚决，萧芫的母亲便应允了。
守墓人除了吉祥，还有一个守墓多年，年近七旬的萧家老仆人。由于年老精神不济，且耳背，加上夜里墓园也没什么事，今天一入夜便歇下了。
莘安每次来祭奠萧芫，必提前给吉祥些银两，让他帮自己买些供品、蜡烛等物，因为自己不方便出面。
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次，莘安让吉祥把白烛换成大红喜烛，还要准备婚礼上新人饮合卺酒用的瓠瓜瓢，吉祥心里略有些诧异。
瓠瓜，俗称苦葫芦，一剖为二，以红线连柄，连成一体，用作婚礼上的盛酒器，俗称卺。
莘唐两大世家联姻的消息，早已传遍都城。
因为小主人萧芫的缘故，吉祥对莘安一直有所关注，自然知道这场婚事。
他更知道，明日便是莘安大喜的日子，将迎娶唐太尉家的嫡长女唐婉。
吉祥心里不禁唏嘘，幸好小主人不在了，否则，明日亲眼目睹自己喜欢的人，与旁的女人拜堂成亲、共入洞房，不知要怎样的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莘公子，明天还有诸多繁杂事等着你呢，”吉祥心情复杂地说，“你……跟少爷说完话，就早点回去吧！”
莘安没有回应，默默从竹篮子里取出供品摆上，都是萧芫生前喜欢吃的，用火折子点燃那对儿喜烛放在墓碑前。
吉祥隐隐猜到了莘安要做什么，心里既感动，又觉得惊世骇俗！
少爷，你的感情终究没有错付，莘公子心里装的一直都是你啊！
吉祥双目湿润，悄悄退到不远处的暗影里守着，唯恐打扰了莘安和......小主人。
为人子，不能违逆父母，莘安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迎娶唐婉。
只是，这妻子也仅仅是为莘家，抑或是为父母所娶，他心里只认萧芫！
萧芫离世后，莘安通过唐婉的兄弟与她私下见了一面，说了自己的情况，表明了态度——希望对方主动退婚。
熟料，唐婉得知莘安已有心上人后并未生气，更不愿退婚，坚持要嫁给他，情愿做他有名无实的妻子。
墓园里约有百十座坟墓，种植着不少松柏，湿气较重。夜半时分，微风吹动树枝，发出一阵模糊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显得墓园里幽暗阴森。
吉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莘安从他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为萧芫准备的大红喜服，对着面前的空气，温声道：“芫儿，你把这喜服穿上，安哥哥有话对你说！”
就着红烛，点燃喜服，放在墓前空地上焚烧。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莘安湿润的双眼，他神情专注地望着燃烧的喜服，脸泛笑意，仿佛萧芫正站在旁边似的。
烧完喜服，莘安站起身，快速脱掉身上外袍，露出了里面提前穿好的大红喜服。
坦然对着墓园里萧氏一族长辈们的墓，恭恭敬敬地躬身做了一个罗圈揖，朗声说道：“今请诸位长辈见证，我莘安对萧芫忠贞不渝，活着，愿为他守身如玉，死了，愿与他共结连理，不论千年万年，永不变心！”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地上喜服的灰烬随风飘向四方，在百十座墓间盘旋萦绕。
风过处，松柏再次发出声音，沙沙作响，仿佛老人们由衷发出的略显苍老的笑声。
莘安眉目舒展，唇角噙笑，柔声道：“芫儿，准备好了吧！”
并不等谁回答，直接化身赞礼的傧相，高声道：“一拜天地！”
莘安望天而拜，跪地叩首！
“二拜高堂！”
莘安先冲着莘府的方向跪地叩首，冲着萧家长辈们的墓再次叩首！
“夫妻对拜！”
莘安冲着自己前方跪拜！
“礼成！”
漆黑清冷的夜里，喜烛和灯笼散发着充满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映着莘安身上的大红喜服，令一向死气沉沉的萧家墓园，霎时多了些生气和喜庆。
吉祥泪流满面！
既为莘安的行为感动，又为小主人早逝而难过，更为莘安在娶唐婉前，先与小主人拜了堂而开心！
莘安执着酒壶，给那对儿瓠瓜瓢里斟满了酒，一手一个端起来，双手交换后，饮了右手瓢里的酒，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冲咽喉。
他把左手瓢里的酒，缓缓倾倒于地上。
随后扔了瓠瓜瓢，坐在萧芫墓前，倚着墓碑，用手指一下一下，描着石碑上刻的“萧芫”二字。
合卺酒有三种意思。
一是瓠瓜瓢盛的酒异常苦涩，夫妻同饮合卺中的苦酒，象征二人婚后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二是把苦葫芦一分为二盛酒，象征夫妻二人婚后要像这只卺一样，拴在一起合二为一；
三是这种葫芦还是一种乐器，意味着婚后二人琴瑟和鸣，和睦到永远。
“芫儿，我们已经饮了合卺酒，你以后就是安哥哥的人了！”莘安满眼深情，宠溺地对幻觉里的萧芫说。
目睹了这一切的吉祥，跌坐在地，双手交叠，用力捂住嘴巴，哀哀地痛哭。
莘安轻阖双目，唇角微勾，脑海里浮现出初见萧芫的场景——那日，母亲带着三岁的他，去萧府参加萧芫的满月宴。
由于两位母亲是手帕交，关系比旁人亲厚，莘母在宴会开始前带着儿子先去了萧芫母亲的卧房。
“安儿，来看一下弟弟，”莘母怀抱着襁褓中的萧芫，笑着逗弄儿子，“他差点儿就成了你媳妇儿！”
这话源自两位母亲曾约定，这胎若生的是女孩，就给莘安做媳妇，若生的是男孩，就和莘安做兄弟。
莘安望着粉嫩软糯的萧芫，心生欢喜，伸出小手去抚摸萧芫白皙娇嫩的脸颊，不料，萧芫突然睁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侧脸，咬住莘安的一根手指便吮吸起来。
两个母亲顿时被逗笑了。
小婴儿没牙齿，即使手指被含着吮吸也不疼，还有点儿痒痒的。
三岁的莘安哪儿经历过这个，怕萧芫哭，不敢把手指从他的小嘴里抽出来，只能惊慌失措地望着自己母亲。
莘母莞尔一笑，安慰儿子：“弟弟这是喜欢你！”
小小的莘安，在心里朦胧地想，我也喜欢弟弟，我要一辈子对他好！
“兄弟，不能答应他，太耗费灵力了！”王华担忧的话，拉回了莘安的思绪。
莘安抚慰地拍了下王华的肩膀，对满眼渴求、直挺挺跪在面前的曹毅德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莘安心里的想法，王华多少能猜出来一些，不再徒劳劝说：“我留下来，跟你一起！”
莘安摇摇头：“我一个人可以！”
王华叹了叹气，只得带曹毅德先走。
时间紧迫，救援船只应该快到了，而遇难者的尸体大都分都散在客房里，一一搬出来太耗费时间。
莘安思忖，此时最快的办法，是从游轮下方以翻江倒海之势，让海水向上的巨大压力，把游轮推向海面下百米处。
他拿起操作台上的夜明珠，收进袖袋里，来到游轮底部下方的五十米深处，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收于身侧，催动左手虎口处的彼岸花，大喝一声，双拳变掌，用尽全力，挥掌推向头顶的海水！
霎时间，暗流激烈涌动，一波接着一波，由下向上，推着游轮往上快速移动。
随着游轮向上移动，莘安手上的彼岸花翻卷得越来越快，颜色却随之越来越淡，由银白色逐渐变成了灰白色。
当游轮终于升到海面下百米处时，莘安几乎要精疲力尽，脸色苍白如纸。
海面上，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歇，远处是灯火通明，从四面八方急速驶来的多艘救援船。
莘安从海里走上来时，步履踉跄，身体因为灵力几乎耗尽而趋于透明。
王华四人见状急忙围上去：“怎么样，你还好吧？”
“还好，”莘安扯动嘴角，淡淡一笑，“放心吧，不会魂飞魄散的！”
缓缓吸了一口气，莘安郑重对四人说：“通往地府的大门，有劳各位打开了！”
把两千多吨的游轮，从千米之下推举到百米处，那得需要耗费多少灵力啊！
四人对莘安既敬佩，又心疼，还担忧，更觉得莘安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损伤自己，太不值过！
若要灵力恢复如常，莘安起码得休养半个月以上才行，其他人都帮不上忙。
夜色依然深沉，府城里静寂一片。
身心疲惫的莘安，简单洗漱，换了衣服，走进依萧芫生前卧室布置的房间。
推开枕头，平躺于床上，两腿微分，双臂置于身侧，把所有的意念凝聚于眉间的印堂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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