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错人了？”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猝然刺入洛清岚被仇恨灼烧的脑海。他猛地抬头，那双映着油灯残火的眸子死死锁住沈砚川，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与狡诈。
然而没有。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深嵌在眉宇间的、挥之不去的疲惫。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竟透出一种……荒谬，甚至是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荒谬？悲悯？
他凭什么。
滔天的怒火瞬间压过了那一闪而逝的疑虑。十年血海深仇，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唐家堡冲天烈焰下堆积如山的尸骸……这一切，岂是轻飘飘一句“找错人了”就能抹杀。
“沈砚川！”洛清岚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微微颤抖，“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话音未落，他左腕猛地一翻，袖中机括轻响，数点寒星如同毒蛇吐信，疾射向沈砚川面门。不再是细针，而是三棱透骨钉，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角度刁钻狠辣。
沈砚川眼底最后一丝复杂情绪敛去，重新被那种沙场磨砺出的、面对危险时的绝对冷静所取代。他扣住洛清岚右腕的手并未松开，只是头颅微侧，间不容发地避过两支透骨钉，同时空闲的左手袍袖一卷，一股浑厚柔韧的劲风拂出，如同无形的大手，将剩余几枚暗器尽数卷入袖中，叮当落地。
“冥顽不灵。”
他低喝一声，声音沉浑，带着北地风沙的粗粝。扣住洛清岚右腕的五指骤然发力，不再是单纯的禁锢，而是蕴含了某种奇特的震荡劲力，试图直接废掉他这条手臂的经脉。
洛清岚只觉一股灼热如岩浆的内力顺着手腕经脉悍然侵入，所过之处，筋络如同被烈火炙烤，剧痛钻心。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心性坚韧远超常人，强忍剧痛，体内苦修十年的精纯内力轰然运转，至阴至寒的气息自丹田涌出，如同冰河倒卷，迎向那股灼热劲力。
一冷一热两股真气在狭小的腕脉通道中轰然对撞。
无声的劲气以两人手腕交缠处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砰！
炕沿那盏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了几下，噗地一声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两个僵持身影的轮廓。
黑暗中，洛清岚借着对方内力被稍稍阻滞的刹那，右腿如同毒蝎摆尾，悄无声息却又迅疾如电地踢向沈砚川下腹要害。这一脚蕴含了他全身力道，脚尖绷直，足以洞穿木板。
沈砚川似乎早有所料，按在墙上的左掌倏地下压，精准地拍在洛清岚踢来的小腿胫骨上。掌力浑厚，却不显刚猛，反而带着一股粘稠的吸扯之力。
洛清岚只觉得踢出的力道如同泥牛入海，小腿更是一麻，险些站立不稳。他心中凛然，知道对方内力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硬拼绝无胜算。
心念电转间，他借着沈砚川那一拍之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飞，同时被扣住的右腕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如同滑腻的泥鳅，竟是唐门秘传的“金蝉脱壳”卸骨之法。
咔嚓一声轻微的错位声，剧痛让洛清岚眼前一黑，但他终究是挣脱了那铁钳般的禁锢。身体尚未落地，他左手连扬，又是数枚飞蝗石、柳叶镖激射而出，不求伤敌，只求阻敌，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
沈砚川显然没料到对方竟会用出自残般的卸骨之法脱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面对扑面而来的暗器，他不再以袖袍收取，而是双掌一圈一引，雄浑掌力如同无形的漩涡，将那些暗器带得偏离方向，噗噗噗地深深嵌入四周的土墙木柱之中。
而洛清岚已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屋子的另一角，右手软软垂下，腕骨已然脱臼，剧痛阵阵袭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角，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眸子，死死盯着对面那座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
“倒是小瞧你了。”沈砚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缓缓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大半个门口的方向。“唐门的暗器，卸骨法……小子，你究竟是谁。”
洛清岚抿紧苍白的唇，没有回答。他迅速用左手按住右腕，猛地一推一送，又是咔嚓一声，将脱臼的腕骨硬生生复位。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微微一颤，但他连哼都未哼一声。
他知道，言语在此刻毫无意义。唯有生死，方能了结这段宿怨。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动，主动出击。这一次，他不再依赖暗器，而是揉身而上，左手并指如剑，施展出一套极为精妙灵动的掌法，掌影翻飞，虚实相生，专攻沈砚川周身穴道。指风凌厉，带着阴寒刺骨的气息。
沈砚川冷哼一声，不再留手。他踏步上前，不闪不避，直接一掌拍出。这一掌毫无花巧，就是最简单的军中劈挂掌，但在他使来，却带着一股沙场血战中磨砺出的、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掌风呼啸，竟将洛清岚那精妙灵动的指影尽数压了下去。
两人在这狭小的土房内，以快打快，瞬间交换了十余招。
洛清岚的身法轻灵飘逸，如同鬼魅，指掌间寒气四溢，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来。而沈砚川则稳如磐石，掌力雄浑霸道，大开大合，每一掌都蕴含着摧金裂石的力量，逼得洛清岚不得不不断闪避，无法硬接。
屋内桌椅板凳在两人激荡的劲风下纷纷碎裂，土墙被掌风指力刮下簌簌尘土。狭小的空间更添凶险，每一次闪避都间不容发。
砰！
洛清岚一指戳在沈砚川左肩，阴寒指力透体而入。沈砚川身体微微一晃，眉头都不皱一下，反手一掌已拍到洛清岚胸前。洛清岚急忙旋身卸力，掌风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将他身后的土墙拍出一个清晰的掌印，深达数寸。
洛清岚心中骇然，对方内力之深，体魄之强，远超他的预估。自己精妙的招式打在对方身上，竟似收效甚微。而沈砚川的掌力，只要挨上一记，恐怕就是筋骨断裂的下场。
久守必失。
他心念急转，卖了个破绽，诱使沈砚川一掌直击他面门。就在那蒲扇般的大掌即将临体的刹那，洛清岚身体如同折断般向后仰倒，同时左脚脚尖悄无声息地勾起地上一条断裂的桌腿，踢向沈砚川下盘。右手虽刚刚复位，依旧剧痛难当，但他强提一口真气，五指间不知何时又扣住了最后一枚泛着幽蓝光泽的“碧磷针”，借着后仰之势，由下而上，阴毒无比地刺向沈砚川的小腹。
这一下变招诡奇狠辣，已是搏命之术。
沈砚川似乎也没料到对方在如此劣势下还能发出如此刁钻的反击。拍向对方面门的一掌已然用老，下盘被桌腿绊扰，而那枚淬毒银针，已近在咫尺。
他眼中精光一闪，千钧一发之际，竟不闪不避那毒针，直击面门的手掌化拍为抓，五指如钩，闪电般抓向洛清岚持针的右腕。同时身体微侧，试图以肌肉最厚实的腰侧硬受这一针。
“嗤——”
细微的、利物划破布帛和皮肉的声音。
那枚碧磷针终究未能刺入沈砚川的小腹，只是擦着他的手臂外侧掠过，带起一溜血珠，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溅落在尘土里。
而沈砚川的五指，也再次如同铁箍般，牢牢扣住了洛清岚刚刚复位、脆弱不堪的右腕。
这一次，力道更重。
洛清岚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碎裂声。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阵阵发黑，体内真气几乎涣散。他挣扎着，左手试图反击，却被沈砚川另一只手轻易格开。
沈砚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那道细小的伤口，鲜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旧戎装的袖口。他浑不在意，仿佛那只是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洛清岚因剧痛而血色尽失、却依旧倔强瞪视着他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翻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
院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蹄铁敲击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由远及近，迅速将这小院包围。
紧接着，是一个尖锐而充满戾气的呵斥声，划破了黑水堡死寂的夜空：
“沈砚川！逆贼！尔已穷途末路，还不速速出来受缚！”
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官家特有的傲慢与杀伐之气。
朝廷缇骑，居然追来了。
屋内，死寂般的对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
沈砚川扣住洛清岚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了一丝极其浓重的、化不开的阴鸷与……决绝。
而洛清岚，在听到“逆贼”二字和那明显的官腔时，也是猛地一怔。
缇骑……是来抓沈砚川的？
他……是朝廷钦犯？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如同另一根冰锥，与他心中固守十年的血仇认知，轰然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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