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半个月之后。
那日祭天大典之变,万蛊宗死伤惨重,只阿古烈、鬼面书生以及几个精锐逃了出去,但本是来祭天大典观礼的普通人,却也飞来横祸,亦有几个殒命之人,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半个月来,凌云宗每日都在做法事,为那些无辜的亡魂超度。
凌云宗之中,亦有不少受伤的弟子,这其中,当以一梦最重。
青羽知道,一梦是为救自己,才惨遭幽冥老祖的偷袭。这位不苟言笑的冷面师叔,在她心中的形象高大了数倍,故而她日日都来帝都峰上一梦的居所看望。
起初,一梦见这些刚入门的弟子皆来探望,心中烦乱,她不愿别人看到她伤病虚弱的样子,便闭门不见,声音冷硬地下了逐客令。
内门弟子们早已知晓她的脾气,将从天爻城中带回的礼物,交给她院中杂役后,便自觉离开。
后来,这些外门弟子也不来了,但是青羽,还是坚持日日来她院中看望,渐渐的,一梦的态度有了松动,青羽便如愿进到了她屋中。
受了伤的一梦面色苍白,但仍不忘修行,她手边是厚厚的一摞修炼心经和心法,看那情形,已看完了大半。
就算被拒绝,还是要固执地坚持。
一梦看着眼前这个女弟子,想起来自己幼时拜师的情形。
那时,她还叫十三。
十三无父无母,自小跟着伯父伯母生活。六岁时,伯母又生了个幼弟,她便被卖进休与山山下一个偏僻镇子的乐坊内。那乐坊有很多像她一般年纪的小童,男童习乐,女孩习舞,等长大之后,则会进入官宦或者富庶人家,成为一个乐师或者舞伎。
她是第十三个进入乐坊学艺的孩子,便被唤作十三。
乐坊内,第一看姿容,第二看性格,第三才看技艺。
十三很拼命,舞学得极快。
她还在伯父家时,因家境贫寒,而且孩童众多,所以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刚来到乐坊的时候,她面黄肌瘦,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干枯没有光泽。乐坊的管事看她手长脚长,是个学舞的好料子,想着当时虽貌不惊人,养一养,说不准也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三年过去了,她还是那般样子,姿容甚为普通,根本没法成为一个舞伎,更要命的是,她的性格木讷固执,这在舞伎中是大忌,干她们这一行的,最需察言观色。后来,她便越来越为坊内的管事所不喜,衣着吃食上也被减了大半。
乐坊是很残酷现实的地方,充满了竞争和弱肉强食,她成了管事的眼中钉,便也会成为其他孩童排挤的对象,偏她还是那般固执,护不了自己,偏还要护着别人。
她没有亲人,十七便是她的亲人,为了他,就算挨再多打,她也情愿。
可是后来,十七也被人带走了,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再后来,十二岁那年,仲夏时节。
一个晴朗的午后,乐坊之内来了个穿金带银的大户人家的老爷,那老爷与坊主相谈甚欢,等到他即将离去之时,忽而下起大雨,那老爷被困在坊内,一时不得离去,直到傍晚之时,雨还是未止之势,那位老爷就此歇下。
等到晚上,她回房休息之时,路过那位老爷的房间,他那时正站在门外的屋檐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似要把她看透,肥硕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一颗金牙闪闪发亮。
十三瞬间打了个冷战,而后转身跑回了屋子。
那屋子里有个长长的通铺,睡了十多个小孩,她心中发毛,默默地钻进自己被窝里。
屋中熄了烛火,一片黑暗,女孩们窃窃私语,时不时传来嬉笑之声。
她心中有事,便睡不着,但她本就少言沉默,便也一直未出声。
“听说,十三要被卖给那老爷做丫鬟了?”
“什么丫鬟?其实是通房丫头!”
“什么?那老爷那般老!那她怎么还睡得着啊?”
“嘘,小声点!都忘了管事嬷嬷的教诲了是吗?等传到外头去,官府来查,我们便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窃窃私语的女孩听了这话,一时噤了声。
“轰”的一声,心中那股恐惧炸开,蔓延到头顶。
十三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坊内以前有个女孩被送给一个富户人家做通房丫头,后来被折磨至死。
窗外的雨声,犹如重锤,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口,她默不作声,心中却开始盘算。
等到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十三悄悄爬了起来,冲进雨里,溜了出去。
后来,她辗转多地,成为一个乞儿,直到流浪到休与山向西两百里外一个颇为繁华热闹的城镇——云落城。
那年天下大旱,农户收成不好,故而粮食短缺,粮价疯涨,等到了冬日,城中食不果腹者甚众,乞丐愈来愈多。
她讨不到吃的,就算讨到,也会被哄抢而去。
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却下得那般大,世界白茫茫的,万物都萧索起来。
她衣衫褴褛,里面还穿着从乐坊逃走之时的那件襦裙,外面套了一件从坟地捡来的未烧完的灰败的袍子。
脚下是一双破旧的草鞋,脚趾露了出来,脚上生了脓疮,红肿不堪,将本来偏大的草鞋挤得紧紧的。
她已三日未进食了,步子虚晃,腹中空虚的要命,脚上早被冻得没了知觉,她远远地看见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铺,口水直流。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等到一屉包子出锅的时候,她溜了过去,小小的身体挤进混乱的人群,一手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转身便冲了出去。
“喂!小兔崽子!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身后是包子铺老板愤怒的大喝声。
粮食短缺,这包子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若不给这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一点教训,城中那些乞丐都要来他铺子哄抢。
他嘱咐伙计看好铺子,手中拿起一支粗壮的长棍,朝着十三奔逃的方向冲了过来。
十三又饿又冷,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大汉,渐渐的,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近,那长棍往前一抡,她便被打趴在了地上。
又一棍打在背上,她只觉得心口一窒,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看着那朝头上挥来的棍子,颤巍巍地将手中紧攥的包子送到唇边,紧紧闭上眼。
“爹……娘……我来找你们了……”她的眼角滑下泪来。
可是想象中的痛楚却未落在头上,她迟疑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双黑色长靴,她抬头往上看去。
那是一个眉目温润的年轻公子,穿了一袭天青色的长袍。满头的银发,被一支碧绿的簪子束了起来。
那是天上的神仙吗?一定是。十三看呆了。
只见“神仙”两指捏着那支粗壮的棍子,开口问道:“多少钱?我替她付。”
包子铺的老板拽了拽棍子,纹丝不动,便知眼前这人不是好惹的。
“一两银子。”
黑心!两个包子,哪里值一两银子?可她不敢说什么,若挡了那人的财路,等这神仙般的人走了,她便吃不了兜着走。
十三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神仙拿出一锭金子,递到包子铺老板的面前。
“够吗?”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够……够了……”老板眉开眼笑,一把拿过金子,向神仙拱了拱手,复又瞪了十三一眼,转身离去。
人群散去,神仙缓缓蹲了下来,摸了摸十三的额头。
“你发烧了。”他将十三打横抱起,往医馆走去。
十三第一次填饱了肚子,换了干净的衣物,睡上了柔软的床铺。
她以往最厌恶的便是冬日,冬日是冰冷的,萧瑟的,饥饿的……
可是她今日竟然发现,冬日原来这般美。
晨曦在天际浮现,映在厚而软的积雪上,本是光秃秃的树枝上悬挂了一条条雾凇,在朝阳的映衬下宛如晶莹剔透的水晶。
而傍晚时分,澄黄的余晖洒落,天上又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来,使得整座城镇,仿似白云落入尘间,如梦似幻。
十三从屋中走出,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天地。
院中落了雪,一株红梅开放,而那姿容俊秀的“神仙“,正在院中舞剑。长剑势随着他的动作起落,而他衣袂翻飞,漫天大雪轻盈的飘落下来,落在他的面上、衣袍上、长剑上。
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变慢了,广阔而苍茫天地中的梦幻泡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
十三决定拜神仙为师,可神仙却未应允,他说自己只不过是路过此地,出手救人,亦是举手之劳。
况且,他很快便要离开此地了。
乐坊的管事嬷嬷曾说过,十三是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牛。
神仙踏入了冰天雪地,迈向莽莽荒原,而她固执地跟在他身后。
一望无际的银白色天地间,只剩两人踽踽而行,茫茫原野留下一大一小两串长长的脚印。
到了第七日,她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了雪地里。
再后来,有人抱起了她,她觉得自己浮在了云端。
等她再醒来,便随着神仙越过山丘,穿过湖海,来到了凌云宗。
她如愿的成为了神仙的关门弟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梦。
冬去春来,天际变幻,她来到凌云宗,竟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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