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刘米,男性,七七年生。
“一个月前,被进山探险的驴友群发现于八大公山的千米高峰坠落身亡。因地形险峻,尸体至今未能打捞。”
“死者杨米米,男性,刘米之子,零二年生。一周前,意外死亡。”
“就是这些。麻烦ECS的各位将两人的遗物整理打包。”
便衣合上资料,递给沈河,语气突然轻快,“沈医生!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大家都说好吃。”
沈河微微一笑,寒暄应答几句。
旅游街的小馆子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满屋子堆积的一次性餐具都抵不住这两人在旁边开花。
黄灿喜抱着手里的大豆油,望着这幕,嘴巴直接凹出type c插口。她悄悄贴近东东:“我还以为ECS是那种偷税漏税、不交五险一金,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公司。”
东东正将手中的进货单据分类,听到这么一句吐槽,也回头瞟了那两人一眼,“啧啧”两声,秒懂她的意思,“怎么会,都给你交上。”
黄灿喜笑不出来。这样的话,她不就交两份社保了吗?
正苦恼卧底身份还能撑多久,却猛地一怔,脱口而出,“啊啊啊啊啊啊!我知道这件事!”
声音太大,惊动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我有一个记者朋友。”她急忙找补,“她前阵子提过,好像有一对父子,是在同一个地方坠亡,也是八大公山。”
“那应该就是他俩。”便衣无奈摇头,“冬天山里危险,平时不对游客开放。杨米米被村民发现时,偷偷闯进了封闭路段,还带了绳索,看样子想爬下山。可惜脚下一滑,直接坠落。等想拦也来不及。”
见黄灿喜眼睛直勾勾地等着下一句,他又犹豫补充,“最开始猜测他是下去捡他爸的尸体。后来附近发现过熊的踪迹。又猜测是慌乱躲避,才失足……这一家子,也算倒了血霉。”
只是倒霉吗?
一个普通人在山里失足坠落,本来就起不了什么水花。
可黄灿喜想起,有个业内朋友曾和她吐过苦水。
说一个月前,有人不断地朝他们报社的官微私信,一次又一次的骚扰他——
【我家人遭人陷害,救命。】
【我爸爸从小带着我躲藏,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人生人,牛生牛,救救我和我父母。】
……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太他x吓人了。”
朋友脸色蜡黄,眼神迷茫,似乎自己也在不经意间深陷其中,
“他每天都烦我。你也知道,我们做新闻运营的,私信都不能关,但是每天得处理上百条来源不详的人间疾苦。”
“放假补课的、大病筹款的、劳动仲裁的,大多人拒绝一两次,就熄火了。”
“可唯独这个叫‘寸土不让步’的网友,足足坚持了半个月。”
“最后我看不下去,就问他详情。”
“可是他开口就给我讲神话故事,x的,给我整无语了。”
“原来是神经病。”
现在看来,不是杨米米放弃寻人,而是根本没法再寻。
便衣见她神色复杂,心里奇怪这位新人妹妹是哪位,他望向沈河:“虽说没到两年,但那地方下去险之又险,神仙都难活,活下来的几率也就万分之一的可能吧。”
沈河没说什么,只是礼貌回笑。
黄灿喜心里叹气,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会有了。
因为此刻杨米米父子两人的鬼魂,正站在那位便衣的身后……
他们头上戴着巨大的面具,和她之前得到的半块极为相似;身上画满了神秘而古怪的图腾花纹,像从皮肤下透出来一般。
黄灿喜抿紧嘴唇,又追问,“杨米米的母亲呢?”
便衣答:“失踪了。两年前忽然不见踪影。刘米死前一周,刚替她办了死亡证明。眨眼刘米就跟着去了。所以也有人说,刘米说不定是殉情。”
“灭门啊……”东东低低嘀咕了一句。
便衣见时间差不多,和沈河又客套几句,便起身要走。
临出门前,他还特意回头叮嘱:“这案子情况蛮复杂的,ECS的各位在整理遗物时,如果发现别的东西,千万不要对外泄露。遗物打包好后,直接送去社区代管,麻烦你们了。”
周野话不多,但存在感十足。他神色淡淡,答得很干脆:“ECS的员工不会泄露死者的**。”
便衣笑笑,似乎想起什么,又顺口问周野哪天有空,说局长想请他叙叙旧。
黄灿喜没心情听这些,眉头拧紧,脑子里仍觉得这事疑点重重。
她目光随意在屋里扫了一圈,心里却越来越发凉。
这屋子岁数不小,靠近张家界桑植县的汽车站。两年前曾翻修过,二楼两间房的空间硬生生隔出三间,ECS的一行人和成堆食材塑料盒挤在过道,话都说不开。
一楼饭馆,二楼住人,理应是个温暖普通的小家,可如今满屋覆着一层浅浅的灰,像是已经空置许久。
她眯起眼,直觉哪里不对。
角落里的塑料盒,灰层断开,边缘凌乱,像是有人拿起过,又草草放回去。很明显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搜查过这里。
精神疾病也好,殉情也罢,一时半会谁都难下定论。可依她前两回的经验,这附近群山环绕,周野说不定又要把她往山里拐!
黄灿喜瞬间警铃大响!!她转头瞥了周野一眼,没头没脑地来口:
“快过年了,你不会让我过年还得出差吧?先提醒你,过年加班工资可是三倍的。”
她伸出三根手指,面目狰狞。
可说完,她心里却又揪了揪。快过年了还不见何伯回来。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她攒了好多话,想要问他。
周野终于停下手里的罗盘,抬眼上下打量黄灿喜一圈,忽然冒出一句:
“你有钱买衣服吗?”
黄灿喜被问傻眼,狐疑地眯眼:“问这个干嘛?”
“去山里。”
“现在?”她两眼一黑,语气里全是不情不愿。
“明天。”
周野表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她察觉到不妙,迟疑问道:“我们俩?”
“我们三。”沈河不知从哪扑过来,整个人挂在周野身上,像条被扒了骨的咸鱼。
周野余光一瞪,肩膀抽抽,把沈河抖落。
“黄灿喜,你——”周野刚要叮嘱几句,却看见黄灿喜正眼巴巴地望着沈河。
“沈医生也去?那我也去。”黄灿喜笑得像春天的花,“认识沈医生这么久,都没机会和沈医生一起旅游,好期待啊~我们这次去哪?”
“一个深山里的煤油灯旅馆,你听说过吗?”沈河微笑,眉眼温润,两人笑得一派和谐。
周野伸向黄灿喜的手,瞬间打了个转,摸回自己的后脖:“?”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
黄灿喜拎着背包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出酒店门便看见车子前站着一个周野。
她捏紧背带走过去:“沈医生呢?”
“他先去旅馆等我们。我们要先去另一个地方。”周野瞥了他一眼,淡声回。
“哦。”她应了一声,绕开他,从另一边上车。
车子徐徐驶出,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车厢里却安静得过分。
一向最会唠嗑的湖南司机也被这股冷气场毒哑,最后实在受不了,啪地打开收音机。
音乐悠悠扬扬地晃在车厢里。
黄灿喜闭上眼,靠着座椅养神。车在高速上飞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一睁眼,天地已变了模样。
原本笔直的大道早没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蜿蜒曲折的山路。雪压在树梢,随着疾驶的车身纷纷抖落。天地一色,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雾像呼吸般吞吐,视野里不见半点人烟。
“叔,现在到哪了?”
司机打了个呵欠,反应慢了半拍才开口:“刚过龙潭村,再有四十分钟就到。”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山岭:“这地儿冬天啥都没有,你们跑这来干嘛?昨晚下了雪,去天子山坐索道,看雪景,才叫美。”
黄灿喜被说得一怔,打起精神陪司机搭话,一边时刻盯着前路,生怕司机疲劳打盹,把他们几个直接开下坡去。
余光一扫,正好看到周野缩在另一边车窗,眼睛阖着,呼吸悠长。凭她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在假睡。
等到离终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周野忽然“诈尸”似地睁开眼,开口让司机在这儿停下。
“这儿?”司机一愣,满脸写着古怪。
黄灿喜也莫名其妙。可周野给黄灿喜递去一沓钱,硬是把司机后半截脏话都捏进喉咙里。
黄灿喜赶紧付了钱,跳下车追上去。
只见周野立在雪地间,掌心扣着一只罗盘,铜针微微颤抖,表盘刻着她看不懂的笔划与密语。
她明明能推理出一个人半生的脉络,却推不出他一丝一毫的来处。
这人身上没有味道。没有来源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有去处。人亦如此。
长风衣下,是雾霾蓝的高领羊毛衫,休闲裤把双腿捆得笔直,一直落到一双马丁鞋上,全不像是来爬山的装扮。
他立在奇峰怪树之前,雪压枝头,似要将人吞没;他却也如山谷里的一根石柱,沉默伫立,被风吹,被雾缠,和这片天地一样沉默而永恒。
风卷过他的发丝与衣领,却带不走分毫。
雪气扑面而来,冷得像无数细针扎入皮肤,直钻进鼻腔与胸腔。呼吸之间,是湿润而生硬的味道,带着山林腐叶未化的气息。
寒意顺着喉咙一路压下去,她吐出一口白雾气,顷刻被风卷散,像是在与整座山交换呼吸,吸进的是山的寒冷,吐出的却像被山夺走的一部分体温与灵魂。
石壁裂缝间,一株孤松直指天际。
黄灿喜顺着望去,心底忽然一沉。
她在哪?还在人间?
一座座染雪的墨色奇峰,从云雾深处拔地而起,错落有致,矗立于天地间。
雾气翻涌,雪光摇曳,山峰远远近近,真假难辨。
她屏住呼吸,只觉自己不过是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在这浩瀚山海中无处着落。
她怔怔地向周野走去。
不知是不是海拔太高,她的双腿越来越沉,每往山里走一步,脚下就更重一分。
张家界不缺神话与传说。
会不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布满妖、灵、怪?
她拍了拍被冻僵的脸,强制回过神来,又反手去摸背包。
指尖冰凉,心情犹豫,脚步和呼吸都骤然停住。
全身心都在告诉她——
不要再往前走了。
雪花飘落间,她忽然想起,在奶奶病发前,她独自出门玩的路上,也听过这个声音。
事隔多年,那个声音又再一次活跃——
黄灿喜,不要再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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