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黄昏,天边云霞似火。
当辇车碾过星罗沼边缘最后一抹泥泖,穿过那片常年氤氲着星点磷光的沼泽地,便正式踏入了妖市的地界。
谢无羁是在一阵轻微而规律的颠簸中,缓缓睁开双眼的。
率先涌入感知的,是较寻常屋舍更为低矮逼仄的空间,以及一股清冽中透着甜暖的、若有若无的酒香。辇车内部木质纹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甚至窗外流动的云气轨迹,都前所未有地分明。
随即,眉心处传来一阵肿胀感,是那枚晶魄带来的画面碎片反复在其中冲撞的余波。他不由地闷哼一声,抬手揉了揉额角,指尖处有微不可查的金红光晕一闪而逝。
谢无羁撑着还有些绵软的身体坐起,目光流转间,他才发现展翊斜倚在软垫上,依旧把玩着那只玉色酒盏,只是脸色似乎比平日更苍白几分,连那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唇色也淡了些许,他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
“临渊你……”谢无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不同。
“无碍。”展翊打断他,语气柔和,“待到了地方,静养几日即可。”
他放下酒盏,指尖无意识地在眉心揉了揉,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并非真的无碍。
展翊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谢无羁心中却是一震。他回想起那股数次探入体内,替他抚平烈焰的清凉力量,想必展翊付出了不小代价。一股混杂着感激与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
“无羁!你醒了!”
听见车内动静,帘子“唰”地被掀开,展翊不动声色地调整姿态,杯中物下肚,灵力催动下,脸上迅速浮起浅淡红晕。陆遥带着惊喜的脸庞立刻凑了过来,并未发现展翊的不妥,眼底全是对谢无羁毫不作伪的关切。“你可真能睡,这都第五天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无羁正待开口回复,门帘再次被掀开。
“尊上,到了。”云泽探头禀报。
谢无羁先是被这陌生面孔引去了注意,然而下一瞬,他的目光便被门帘外的景象彻底攫住。
展翊率先下车,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但谢无羁却注意到,他起身的瞬间,指尖几不可查地扶了一下车壁。而随着他的动作,门帘被掀得更开。
霎时间,一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奇景,伴随着鼎沸喧嚣的声浪,轰然撞入谢无羁的眼帘与耳膜!
一条灯火通明的青色石阶主道,如同巨蟒般自山脚盘旋而上,蜿蜒着探入半山腰缭绕的云雾深处,不见尽头。无数分支小径如同藤蔓一样,灵巧地攀附在山壁之上,连接着悬空的平台、嵌入岩体的洞府店铺,甚至还有精巧楼阁直接漂浮于空,周身灵光缭绕!
天空流淌着暗紫与昏黄交织,如同极光一样的瑰丽云霞。
无数造型奇异的灯笼悬浮其间,有如发光的巨大蘑菇,有如长着诡谲眼眸的南瓜,更有甚者干脆就是一簇簇跳跃不息的幽蓝鬼火……它们共同汇成一条倒悬的、流动的光之河流,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如梦似幻。
街道不算宽阔,却被形形色色的摊铺与往来身影挤得满满当当,蒸腾出惊人的活力。
吆喝声、议价声、不知名乐器奏响的古怪旋律、混杂着各类妖灵精怪的嘶鸣低吼……所有声音交织、碰撞、发酵,最终汇成一股野蛮生长、生机勃勃的喧嚣洪流,冲击着感官。
“美吧?”陆遥撞了撞他手臂,轻声问道。
谢无羁下意识的点头,喃喃道:“美。”
蜿蜒盘绕的灯火,在青石山道上勾勒出璀璨而温暖的蛇形光轨,宛如一条被禁锢在山体的、流淌着的星河。它温暖、梦幻,却又充满了原始而盎然的生机。
“小遥儿,为师需去灵泉静修数日,你带无羁在妖市慢些逛逛,无事勿扰。”见谢无羁一脸欣喜,展翊对陆遥叮嘱道。
说完,他不等回应,身身形便如水纹般荡漾了一下,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带着倦意的酒香。
紧接着,谢无羁感觉胳膊被陆遥轻轻拉了一下,再转头,连陆遥也不见了踪影,现在只余他独自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谢无羁茫然四顾。
这热闹非凡的集市,周遭分明都是嬉笑喧闹,却仿佛只有他自己被隔绝在外。身边的人影渐渐拉长、模糊,光影开始扭曲,笑闹声也变得刺耳、尖锐。
他想蹲下身,想蜷缩起来抱住自己,,却四肢僵硬地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力量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心脏处那团火焰跳动得格外剧烈,像是在回应某种呼唤。
“无羁。”
就在那力量即将失控的刹那,陆遥的声音如同清泉般穿透嘈杂。他从前方快步走来,一手捧着一碗清粥,一手朝他挥舞着,笑意吟吟,声音清脆。
“是人太多走散了吗?你怎地没跟上来?我给你买了那边人族店里的白粥,你昏迷了许久或许饿了,我又怕你吃多了杂质入体会难受,先少吃两口粥垫着。妖市里有许多有趣的吃食,回头我带你慢慢逛着寻来吃。师傅教了我如何清除你体内那些杂质,有我在你不用怕吃撑。”
陆遥的声音絮絮叨叨,说得又快又没有章法,可谢无羁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倏地恢复了原样,四肢也逐渐感受到了暖流而不再僵直。
原来,他没有被丢下啊。
谢无羁吸了吸鼻子,压下鼻尖的酸意,走上前接过温热的瓷碗,笑道:“此间繁华,我一时看花了眼。临渊方才说,这里名叫妖市?”
陆遥帮他拨开拥挤的人潮引路,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确认是否有跟上,闻言点头道:“是啊。”
谢无羁四下打量这番热闹景象,奇道:“我以为妖市应是……更阴森、黑暗、见不得光的那种存在。”君不见那些电视剧中的黑市、鬼市,多是那般模样。
陆遥道:“原本的确如你说的那样,可师傅……后来就逐渐变成现在这般了。”
他话语含糊,但谢无羁立刻心领神会,以展翊那严重的洁癖,怎会容忍一个脏兮兮、阴森森的集市?必然是大力整治过了。不过,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有点大,他脑子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临渊在此地位很高?”
“咦?我没和你说过吗?”陆遥挠头道:“师傅是妖市之主。”
谢无羁被“妖市之主”四个字震得半晌回不过神,直到被陆遥拉着走进一条偏僻的窄巷,眼前豁然暗了下去,才勉强消化了这个信息,脚步却依旧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身后之地如同他原本惯常去逛的夜市,用人声鼎沸的巨大坊市来形容更为贴切,他好奇的问陆遥:“这好端端一个热闹大集市,为何偏要叫妖市?难道这里面的全是妖?”
“你果然是从不开化地方来的蛮子吧,怎地连这也不知道?”陆遥忍不住嘟囔两句,又挠了挠头,解释道:“原本脏兮兮的时候是叫黑市的,可师傅是妖尊嘛,而且如今也不黑了,大家就开始顺口叫作妖市了。”
“哦……”谢无羁眨眨眼,试图让自己显得平静。然而下一秒,他猛地抓住陆遥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妖尊?!临渊是妖?” 他今天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吸收火晶的后遗症这么猛烈?
陆遥闻言放下手,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晦暗,清晰地应道:“是。”
师傅说他是故人,可这人却是一副什么事都不知、亦不认识师傅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人,居然还能让师傅无视自身洁癖。
陆遥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他师傅既不主动开口,他也不会贸然向谢无羁询问,只将诸多疑虑都压在心底。
“厉害啊!”谢无羁的反应却出乎陆遥的意料,他非但没怕,反而有些激动地抓住陆遥的手,“都说建国之后不许成精,我还是第一次见活的妖!还是妖尊!难怪大佬那么厉害!” 他一时忘形,另一只手里没喝完的粥晃了出来,洒了陆遥一身。
陆遥垂眸看着衣服上的污渍,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淹没在嘈杂里:“你不怕吗?”
“什么?”谢无羁没听清,正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给他擦拭。
陆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我师父是妖,我也是他养大的,你难道不会害怕我们?”
谢无羁擦拭的动作一顿,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为何要怕?” 他随即恍然,失笑道:“你觉得我是人,所以会怕妖?” 他摇摇头,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看着陆遥道:“世界上最不能直视的,一是太阳,二是人心。人心既然有好有坏,妖,自然也有好有坏。我分得清。”
陆遥弯下腰从下方歪着头仰视他,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笑意:“可我杀人哦,好些个呢,就在你面前。”
那些血腥的画面再次闪过脑海,谢无羁以为自己会不适,心头却奇异地一片平静,或许是在昏迷中经历了更深刻的冲击,或许是潜意识里早已接受了“为了生存”的现实。
他一边思索着这变化的原因,一边漫不经心却坚定地回道:“我这个人吧,大道理是不懂,可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件事还是知道的。若是你们不帮我,被那些人捉回去我不死也要掉层皮。对那些人而言你们或许是坏的,是危险的,可对我而言,” 他顿了顿,迎上陆遥的目光,语气无比认真:“你既然说认了我做亲哥,我也是认你做兄弟的。”
陆遥看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眸,心中那点担忧瞬间消散,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板着脸道:“哦,不过虽说师傅是妖,我却是实实在在的人。”
谢无羁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是人是妖于现在的我而言都没甚所谓,只要不是那种不人不妖的……呃,妖人就行。” 他及时刹住了某个不合时宜的现代词汇。
陆遥眼底终于漾开了真实的笑意,他一把拉住谢无羁的胳膊,“走吧!既然师傅吩咐我带你逛逛,那就让你这个‘蛮子’好好见识一下,我们这妖市定然比你想的更为繁华有趣!”
说到“有趣”二字时,他眼风扫过巷口处借阴影躲着的几个身影,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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