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棘是被人摇醒的，还不只一个人。他只觉得自己身上有好几只手，耳边是含混不清的叫嚷声。他幽幽转醒，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许多。
“阿棘啊，快醒醒啊，祸事啦！祸事啦！”
司徒棘没睁眼，心里盘算了一圈。他孤家寡人一个，实在想不明白能有什么祸事能让人来赶着来家里报丧。大白天的不让睡觉，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而这几位手劲儿越来越大，这觉肯定是睡不成了。躺着装死也没什么用。于是司徒棘只得不情愿的睁开了眼睛。
“啊，醒了！”
司徒棘一睁眼，五六个脑袋凑了过来。还不等他起身，就有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拽了起来。
“走走走，赶紧去土地庙那儿看一眼去，你去瞅瞅那是什么东西。”
司徒棘打着哈欠：“怎么？土地庙塌了？”
“哎呀是呀是呀，来叫你就是叫对了。”拽他的是一个小哥，比司徒棘大几岁，是这里药铺家的伙计，司徒棘平时叫他小牛哥。“刚才打那么大雷你没听见？”
司徒棘茫然。他睡觉一向睡得死，况且自己耳朵还不好使，是以对什么打雷的事完全不知情。
“别说了，快让他把鞋穿上，去那看看就知道了。”有人催促道。
于是司徒棘几乎是被几个人拥着出了门。迈过自家门槛的时候司徒棘突然吼道：“你们怎么把我家门给砸坏了？！”
这个地方叫做俞阳县，芝麻大的地方，既没有特色土产，也没有什么山水风光，更没出过一个知名人物。全县加起来还不到四百户人家，连个县令都没有，只配得一个主簿。这鸟不拉屎，神仙来了也绕道走的地方只在城外有一间土地庙。如今据说也塌了。
司徒棘一路上听他们几个叽叽喳喳，直听得头大，他刚被吵醒，还有点起床气，因此心思并不在他们身上，他们说的话司徒棘只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隐约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把土地庙给砸了。
一个小小的土地庙罢了，砸就砸了。亏他们还兴师动众的不惜把他家门砸了，也要把他拽过来看什么塌了的土地庙。
大惊小怪。
司徒棘知道，那庙里根本没有神仙。
这地方就这点好，实在是太太平了。
这么多年来俞阳县不仅没有妖魔鬼怪，也没有救世神仙。
司徒棘被拥着终于走到了城外，隐约闻到了一股焦味儿。还没等走到土地庙，远远就看见前面黑压压的围着一群人。司徒棘渐渐走近，他身边的人便冲前面的人群喊到：“让一让都让一让啊。”
人群中有人回头，见来的是司徒棘，都自觉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司徒棘的视野一时间豁然开朗，他走了过去，终于看清了人们围着的是什么。
司徒棘长出了一口气，瞬间清醒了过来。
那是一条龙。
但他又似乎并不确定。
这是一条白龙，大约有六十尺长，几乎已经皮开肉绽，伤口处尽是烧灼的痕迹，脊背处已经可以看到龙骨，身下的地上已经陷出一个大坑。有来得早的人说这条龙刚落地时还一息尚存，但片刻后便没了呼吸。
想来它未受伤时应该是一条极漂亮的龙。没有伤口的地方布满了光亮的鳞片，好似琉璃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条龙，但是又不完全像。传说中龙有四对儿爪子，但面前的这只却只有两对儿，似乎应该算是蛟。但如果是蛟，那它的头上又怎么会有一对儿分叉的角呢？而且还隐隐的发着金光。
自己家的图谱一定不会错。上面记载的蛟龙不是没有角就是长着一对儿直角，但无一例外是有两爪的。可眼前的这条到底是真龙还是蛟龙呢？只可惜他家的图谱上没有真龙。
司徒棘一时没了主意。
“阿棘，你看这是不是龙啊？”人群中终于有人问道。随即，人们开始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
“我看就是蛟龙。”
“就是渡劫不成呗，叫什么？哦，雷劫，这就是没渡劫成的，就掉下来了。就是之前咱们听到的那个大雷。”
“可不，我们正吃饭呢，这一个大雷打下来，都把我孙子吓哭了。”
“唉，别说孩子了，连我都吓得够呛……”
司徒棘听着众人的议论，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着龙，那龙蜷缩着，嘴巴微张，一双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像是还有心愿未了。看着它身上的伤口和森森白骨，司徒棘知道它此前定是受了许多苦楚，突然生出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
不自觉的，他将手放在了龙头上。说来也奇怪，就在司徒棘的手触摸到龙的一瞬间，那龙原本光彩熠熠的鳞片竟迅速黯淡了下来。头上的角也不再发光。整条龙像是突然被抽了筋骨般垮了下来。随即龙身上便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味，在场的人们不禁连忙掩住了口鼻。
司徒棘见此情此景也是大为错愕，他虽看不到这龙的魂魄，但直觉告诉他这龙如今算是真正的死了，连元神都散了。
此时，有一小撮人儿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瘦高个儿走向了司徒棘。司徒棘认出是俞阳县的魏主簿，是整个俞阳县里最大的官儿。
“司徒小公子，依你看，这是真龙还是蛟龙啊？”魏主簿指着地上的那条龙问道。他原本还有三四个月便到年限，等着升迁了。眼下摊到这档子事也不知是喜是忧，一时也犯了难。喜的是如果这真是真龙降世，俞阳县肯定要扬名全国，到时候他这做主簿的不仅能沾沾喜气，或许还能凭借此事平步青云。忧的是怎么这龙不早点来啊！
魏主簿此前脑子转得快，他已经想好了一系列的方案。
方案甲：龙都不是凡物，想必肉身不腐。若真是这样，就在这龙的周围设一道院墙，修祠堂，树碑立传，每天派人日夜在此把守。外县的人来俞阳县膜拜，需得交香火钱。
方案乙：若是这龙的肉身在凡间留不住，那就请几位得道高僧来，把它超渡了。焚化后龙骨埋在俞阳县。也得修祠堂，树碑立传，收香火钱。
当然，无论是哪种方案，这等天降祥瑞之事都得要向天子上报。到时候，他连同整个俞阳县还愁得不到天子的赏赐吗？嘿嘿嘿……
但无论哪种方案他都得尽快行动，毕竟任期不等人。
目前看来，方案甲是行不通了，只能选方案乙了。可在这之前总得弄清楚这是条真龙还是条蛟龙。这在上报天子的时候可是要讲清楚的，虽然魏主簿自己认为不管哪种都是祥瑞，毕竟蛟龙也是龙嘛。
眼下魏主簿盯着司徒棘，心下倍感安慰。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俞阳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几年前居然来了个捉妖师。
而且还是捉妖师里大名鼎鼎司徒家的独苗。
这颗独苗皮肤略黑，生得浓眉大眼，模样十分周正，只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穿一身短打，袖子还挽了起来，脚上趿拉着一双脏兮兮的粗布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的杂役。总之外表上是看不出一点仙风道骨。但魏主簿转而又一想，世外高人大多都是不羁的，怎么能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呢。
眼下，司徒棘依然直勾勾的盯着那已经垮掉的龙，一言不发，好像并没听见自己在和他说话。于是魏主簿只得凑近了些，又喊了几声：“司徒公子，司徒公子？”
接连叫了几声，司徒棘终于有了反应。见他侧过身来，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魏主簿赶紧凑了过去，只见司徒棘张开嘴：“呕——”
他吐了。
魏主簿万万想不到世外高人会来这手儿，忙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在了身后侍从的脚上，侍从疼得直咧嘴，却也不敢说什么。
司徒棘早上只喝了点粥，现在一股脑的吐了个干净。虽然众目睽睽之下这行为实属不雅，但他翻江倒海的肚子实在也是等不得了。在最后干呕了几声之后，他实在没得吐了。
司徒棘起身擦擦嘴，对已经退避三舍的魏主簿笑笑：“不好意思，魏大人，我自小吃不得鱼生，闻这儿味儿就要吐。”
魏主簿呆若木鸡，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司徒棘见状干笑了几声，低头看了下自己刚才的杰作。嗯，还好，这魏主簿反应还挺快，那一身儿官袍竟是一点儿污秽也没沾上。
对了，之前他和我说什么来着？
哦，对，这龙。
司徒棘抬头，清了清嗓子，朝魏主簿正色道：“依我看，这多半是条蛟龙。只是……”他又看了一眼那已经垮掉的龙，一股不适感又迅速向他袭来，他不得不别过视线，尽量不去看它，接着说道：“想是这龙元神离位，支撑不了这躯体。如今这龙只剩下了躯壳，恐怕和寻常之物也差不多了。”
此言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原本七嘴八舌的人群非常有默契的突然开始静默。
良久，人群中传出一个小孩的声音：
“爷爷，你不总说这世上最好吃的是龙肉吗？你给我切下来一块让我尝尝呗。”
人们循声望去，小孩的爷爷见了连忙捂住了小孩的嘴。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那是随便能吃着的吗？”
周围人发出几声干笑，却又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可，古书上就有记载，蛟龙不但鲜美可食，还能治百病。只是烹制时不能加水，不然这蛟龙遇水便会平地生波啊。”
人们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县里资格最老的教书先生。
这蛟龙真的能吃？
都说龙肝凤髓乃是第一美味，皇帝也未必能尝上一尝，如今天降龙肉，不吃上一口是不是对不起这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要说是真龙，是定不敢吃的，那必是大不敬。可这是蛟龙啊，渡劫失败，还未成大气候，如今元神也散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忌惮的了啊？况且连先生都说了，这蛟龙可是能吃的啊。不仅能吃，还能治病啊！
大家都是肉眼凡胎，说不动心那是假的，只是没人敢做一个吃龙肉的。而此时魏主簿在心里也开始打起了小算盘。那蛟龙已经烂成那样与其火化还不如吃了。如果它的肉能拯救苍生这不也是功德一件吗？况且并不妨碍方案乙的施行。
魏主簿瞄了一眼司徒棘，而司徒棘的视线也刚好对上了魏主簿的。当那教书先生的话一说完，司徒棘心里就明白，这龙肉恐怕要保不住了。他自己吃不得鱼生，这龙肉是无福消受了，可百姓们却想必对这蛟龙已经垂涎三尺了。劝是不行了，况且他自己刚才还说了什么元神离位，只剩下躯壳这样的蠢话。要是这条蛟龙被吃了，自己也是难辞其咎。
司徒棘看着魏主簿，毕竟他可是俞阳县的话事人，这蛟龙如何处置还要看他的意思。两人面面相觑，都暗自揣摩着对方的意思。不想却被一声吆喝声打破了僵局。
“喂！要我说大家都别拘了吧！司徒公子说了，这蛟龙连元神都散了，眼看都要臭了。但就这样坐地埋了也有点可惜了点吧。大家也知道我老娘瘫在床上好几年了，恐怕也捱不了几天了。难得这机会，死马当活马医，我说什么也得让我老娘尝一口龙肉！治好了老娘，我这辈子吃斋念佛，要是有什么报应，天打雷劈算我杨二的！”
这杨二是个屠夫，平日里倒确是个孝子。来看热闹的时候身上还围着围裙，腰间别着一把割肉刀。说话间，他拔开人群，拔出了腰间的刀，一个跨步就骑到了龙身上，一刀插在翻出皮肉的地方割了一小块肉下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就眼睁睁的看着杨二在那儿一块块的割着龙肉。
突然，人群轰的一下四散开来。瞬间只剩下了司徒棘一个人呆立在坠龙旁——就连那魏主簿也跑了。
司徒棘与那蛟龙默默无语两眼泪，胃里仍然是翻江倒海。那股腥味越来越大，司徒棘强压住胃里的不适，转头想回家，可回头一看，黑压压的一群人竟正在向他这边狂奔过来，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亮晃晃的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群人就已奔到了他眼前，司徒棘这才看清他们手里拿的是菜刀和盆。
人群越过他直奔那条蛟龙去了。几十尺长的蛟龙尸身迅速被俞阳县的百姓们占领。
早已被推搡出人群外的司徒棘呆立在那里，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止不住的恶心。
俞阳县，曾经掉下来一条龙。
这条龙，被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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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降龙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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