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草坪间或摆着棕榈盆栽，很有规律性，这里医疗条件出名得好，有不少病人在休息。棠徵站着的走廊角度是视觉盲区，只能看到正下方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人在跳舞。隐约能听到封闭区撕心裂肺的歌声，原始的，充满力量的嚎叫。
他记得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也曾来这里住过，当时他还有些心生羡慕。
“纪小薇住的是开放式病房，不过家属强烈要求，马上就要出院了。这孩子很聪明，记忆力非常好，有的时候几天前别人和她说的话，她都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领路的医生快言快语，“现在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如果有任何情绪失控的迹象，一定要按铃叫护士。”
到了病房门口，里头毫无动静，棠徵跟贺衍点了点头便推门进去。
迎面与一双眼睛毫无遮挡地对视。
留在走廊的贺衍低声问：“自从她住院后，都有谁来探望过？”
“这个得问负责访客登记表的护士。”医生并不清楚情况，但见多识广，猜到贺衍的意思，又补充道：“而且她偶尔也会出门，跟什么人接触，都说不准。”
“家属要求是什么意思？她情况实际不能出院？”贺衍又问。
有护士小跑而来，听罢面容疲倦的医生无奈地一摆手，摇了摇头，“其实从疗程来看是差不多的。只是她父母很着急。很多病人家属都这样，觉得现在生活条件太好，所以才养出了富贵病。毕竟只要是进了精神病院，甭管是精神科还是心理诊室，通通都得划到‘疯子’那一溜去。抑郁，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挺一挺熬一熬就过去了，犯不着正儿八经当作病来治。”
纪小薇和棠徵想象得别无二致，找不到任何攻击性，只是更瘦，按理说她服的药有代谢综合征的副作用，但还是瘦得快脱相了，脸太小，以至于五官显得都堆在了一起。她的照片有着超越了静态本身的沉寂。如果见面发现是个大大咧咧、能言善辩的女孩，反倒会觉得奇怪。
见他进来，纪小薇面露疑惑，但仍旧只是点了下头，两只瘦伶伶的胳膊搭在餐桌上，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一时无言。
住院期间不能使用手机，棠徵把看护椅拿得离远了些，坐下后注意到床头柜垒了一叠书和几个魔方。他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有关你们学校清洁工江奶奶的那起意外，听说你也是最早发现的学生之一。”
纪小薇有些紧张地“恩”了声，以为会进来很严肃的警察，眼前气质清俊的青年看起来，倒更像是个医生，或者演员。
接着，棠徵再度开口却是一句闲聊，“刚刚医生和我说，你记忆力很好。”他没有像常人一样夸赞她是个学习的好苗子，而是轻偏了下头，“他这么讲，我就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纪小薇很诧异他的说法。
“因为我觉得，记性好就意味着对于很多不想记住的事情，也会像拿刀刻在脑子里一样，犹言在耳。”棠徵一耸肩，语气十分平淡，却让纪小薇面色一白。
他微微抬起头，好像在回忆什么，“你知道海龟汤吗？”
纪小薇茫然摇头，棠徵解释道：“海龟汤就是情境猜谜，用简短的几句话描述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听者只能用是或不是的问题来推理缺失的部分。比如一个很简单的故事，男孩在生日当天收到了一双足球鞋，他很喜欢足球，可是他却愤怒又悲伤地哭了。”
病房外的走廊踢踏声不断，有人又拒绝吃药从房间跑了出去。面前的人和她玩起了猜谜游戏，纪小薇虽然捉摸不透路数，却消减了些许紧张。
她只思考了几秒，就转过弯来，“他没有腿？”
棠徵欣然点头，夸奖她，“你真聪明。”
纪小薇觉得这个故事过于恶趣味，但来回几下，加上棠徵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亲近的脸，她总算松弛了紧绷的背脊，小小地舒了口气。
没想到接下来棠徵却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就想起了我爸爸。”
纪小薇怔怔地看着他。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去别人家做客，那家人有个男孩因为车祸断了只手臂，原本他在小提琴上很有天赋。我爸爸对此一清二楚，但是他假装不知，特地从国外买了一个手工制作，精美又昂贵的琴盒当作礼物。”
当时棠宏声百般表示抱歉，对方虽然尴尬，也只觉得不知者无罪，况且棠宏声准备的琴盒是花了大价钱，还刻了名字，不可谓不用心。
那天晚上回家，棠徵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真正意识到，这个人，就是靠吞食别人痛苦生活的诡谲动物，
他极其善于观察别人的喜好，姿态永远从容不迫，连手如何摆放，言语避免重复冗赘，这些都有讲究，在社交上成了他体贴入微的得力优势。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撷取愉悦的土壤。
譬如吃饭，喜欢的食物，绝对不会出现在下一顿。不喜欢，那就吃到喜欢为止。偶尔棠宏声也会在餐桌上突然发作，把盘子扔到他和棠泽身上，用莫须有的罪名命令他们认错。在外声名显赫，儒雅随和的棠教授，在那栋幽深阴郁的房子里，十年如一日地执行着这种精细入微的掌控。他狂妄，且自诩能通过这座微型监狱，训诫出两个唯命是从的后代。
可惜棠徵很快学会了“一视同仁”。他不喜欢任何东西，也不痛恨任何东西，偶尔他甚至有种错觉，棠宏声对自己而言，仿佛也是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一粒沙，一介草，一道虚影。
棠徵眨了几下眼睛，“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记性差一点。因为我爸爸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纪小薇喉咙滑动了一下，预感到他终于要切入正题了。
“但是因为如此，我也会记住，哪些事也许可以避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棠徵稍稍低下了背脊，调整成了和纪小薇平视的高度，减少了作为成年人体型上的压迫感，仍然离得较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陆庭卓的照片，轻放到桌面上，“你认识他吗？”
纪小薇登时怆惶噤口，眼神四处闪躲。
答案不言而喻。
照片很快被收进口袋，看她面上瞬间变为慌乱的警惕，棠徵斟酌道：“你恐怕知道董京华，也就是你们班的董老师已经死了。我们从旧案中查到，有人曾指控他性侵自己的学生。但他身后很可能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只要背后那个人还在，就会有其他人争抢着这个位置。”
棠徵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有什么相关的证据，甚至可疑的迹象，这些都可以和我说。”
听到“可疑”两个字的时候，纪小薇大脑中凭空闪出一柄悬而未决的斩头刀，掩映着一派带血土壤的白布被掀开。
良久，棠徵看到她嘴唇嗫动，犹豫地开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当时他和我说，我和我的名字很配，我长得很像一个人，有机会的话，可以带我去看她。”纪小薇像是要把眼眶扯开地攒眉，“就在洲际酒店，他是这么说的，可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但我当时就是觉得很不舒服，很阴森。”
饶是棠徵也觉得这话离奇古怪。
“谢谢，我会记住这个线索。”棠徵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但我还需要问的是，六月三号当天，董京华来和你见面了吗？或者说，他原本是应该来和你见面的。”
“在此之前，他从晴岸商汇买了一瓶香水，应该是给你的。董京华当天没开自己的车，所以花了点时间，但找到他上了哪辆出租车跟案发现场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凶手是我的朋友，我会建议他去自首，因为这样，可能还有一丝希望。”
棠徵低声细语，内容却不容置辩道：“董京华拿的那瓶香水，想必是陆庭卓授意来送给你的。如果你们后来没有额外的联系，他威胁，或是企图用钱收买你，都很符合逻辑。但平白无故送这瓶不值多少钱的香水，就实在是很突兀了。”
窗外乌云渐笼，操场跟草坪活动筋骨的病人陆续走回病房。
纪小薇原本还抱有希望，此刻越听心越凉。
如果最开始坚决否认，也许还有几分说服力，但现在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她背手握拳，眼睛化成了两块暗澹的顽石，死死缝住了嘴负隅顽抗。
恰好此时快到了吃药的时间，棠徵没作声，换了个姿势正欲开口，忽然他身形一滞，视线被推车上的一本明黄色封面紧紧攫住。人类学领域的书籍，在现今市面上并不是很多见。棠徵伸手拿起那本书，翻开封面，薄透的印刷纸张上盖着所属崇平大学图书馆的蓝色印章。
《洁净与危险》——玛丽·道格拉斯。
棠徵缓缓放下书，抬眸的须臾间，他已经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停顿了一下又道：“我的确也是来问江奶奶摔伤的细节。有人反映，她并非单纯因为地滑不慎从楼梯摔了下去，当时走廊还有其他人。你有发现什么被遗漏的异常吗？”
纪小薇先是神色迷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追问。而后低头无法控制地红了眼圈，露出了目前为止最激动的情绪，瘦弱肩膀无力地塌下来，怔怔地说：“都怪我。”
她视线直落在远处的地砖缝隙，“当时她看到我跟董京华起了争执，我跌到地上后，赶紧过来护着我……所以才一不小心掉了下去，董京华虽然反应过来，但也没抓住人。”
棠徵一愣，静静听她说完才问：“董京华是要拉住她？”
纪小薇哽咽着点了下头。
迷雾天，虽然有足够的光源能够辨别外貌，但从其他学生的角度，看不到那时坐在走廊的纪小薇。
又因为距离原因，错将董京华惊慌失措的动作认成了蓄意谋杀。
原来那场精心策划却被横刀打断的投毒，是一起“误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