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离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魇纠缠,过去的二十余年在混沌中反复上演,惊醒时额上已覆满冷汗。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看着不算熟悉的床顶愣了几秒——这是他临时落脚的避难所、也是为自己准备的“温馨小家”,一个曾经象征解脱,此刻却充满迷茫的方寸之地。
他微微侧身向左,不出所料地看见了杨景之沉睡的侧脸。俊美的脸此刻眉头紧锁,呼吸略显粗重,唇色也透着不健康的淡白。曲离心头一紧,伸手探向对方额头——果然,伤口作祟,他又烧起来了,掌心下的温度烫得惊人。
曲离无声起身,身为刺客的轻功与警觉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悄然穿鞋、推门,刚踏出房间,便撞见了在廊下焦灼徘徊的茗钰。
“阿离!”茗钰一见曲离,立刻迎上,声音压得极低:“醉**……真的没了,是不是?”她的眼神满是恐惧,盯着曲离时却还能从中看出几分侥幸——她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曲离拉着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沉重地点了点头:“你昨夜出去了?”
茗钰回来时见曲离面色灰败,不忍打扰,便独自溜了出去。可还未靠近钩栏街,街头巷尾的议论已如冰水般泼来。“满门皆殁”“烧得渣都不剩”……刺耳的字眼钻进耳朵。她想亲眼确认,可没走出多远,却在告示板上赫然看见了贴着的通缉画像。画像粗糙,但神韵抓得极准——正是她与曲离。
她将昨夜所见所闻细细道出。末了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是疲惫与后怕:“摄政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已传遍天京,你我如今是朝廷钦犯了。张固文下手果然不留情面。”不知是用了整夜消化醉**化为焦炭的噩耗,还是心性本就坚韧,此刻的茗钰除却语气低落,神色已恢复大半。她看着曲离,目光复杂:“阿离,往后……你有何打算?鸮……怕是真散了。”
“我打算跟着他。”曲离的回答清晰而平静,视线投向屋内。
茗钰难掩讶异:“跟着杨景之?你确定?昨日你还……”她未尽之言是那致命的一刀。
曲离再次颔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无处可去。前半生造的孽够多了,不如用现在来偿还。帮他扳倒张固文,兴许还能替自己积点阴德,也替……”他顿了顿,没说出“鸮”或“醉**”的名字“……讨个公道。”
茗钰认为曲离此举并非良计,她低头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主人行事,从不凭一时意气,向来谋定后动。我想……她们应该还活着。”这话像是在说服曲离,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语气却并不坚定。
曲离心下明了。不过他真正在乎的从来不是那两位主人或那座楼。“钰姐姐,我意已决。你若想去寻她们,我会设法先送你离开天京。或者……”他看向茗钰,“你也可以留下。多个人,多份力。”
茗钰见他神色决然,知多说无益。她叹了口气,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更低,问出那个让曲离瞬间头大的问题:“那……你扮作女人这事……如何是好?文将军那边还好说,王爷他……”她意有所指地也跟着他瞥了眼主屋。
曲离方才的平静被这个问题搅乱,眉头紧锁:“不知道……且行且看,船到桥头自然直罢。眼下治伤要紧。”他撑着膝盖站起,“他又烧上了,我得去煎药。钰姐姐,烦你准备些清粥小菜。”
文怀英其实早已醒来。他对曲离和茗钰的戒心未消,却恪守君子之仪,并未偷听二人谈话,也因此错过了师弟最想知道的那个秘密。听见厨房动静,他估摸着谈话已毕,又刻意等了一小会儿,才踱步跟了进去。曲离已将药罐置于炉上,正帮助茗钰着手淘米。
“我来照看炉火。”文怀英开口,目光落在曲离沾染了尘灰的发角和衣物上,“你去梳洗一下吧。”他态度生硬,依旧带着隔阂。
曲离动作微顿,显然对文将军的厨艺心有余悸,尤其是那锅令人印象深刻的“焦炭粥”。
文怀英从他那迟疑的神色中读出了未尽之意,顿时有些窘迫,脸微微发红:“咳……我虽不善庖厨,煎药看火还是没问题的!行军时,照料伤兵熬药是常事。”语气里是一种奇特的坚持和……微妙的骄傲。
擅长熬药有何值得骄傲?曲离心中腹诽。但他确实需要整理一下。这一日一夜的颠沛狼狈,他自己都能嗅到身上的土味与血腥气。亏得昨夜还与杨景之同榻而眠,竟未被嫌弃。他摸了摸鼻子,妥协道:“那你看着火,药沸了转小火慢熬。米我淘好了,等钰姐姐来便可。”说完便转身出去。
待曲离在茗钰房中匆匆擦洗了身子,重新束好发髻,换上这儿仅存不多的一套干净女装再次出现时,茗钰正麻利地切着咸菜;文怀英仍在药炉前一丝不苟地盯着火候,而米粥的暖香已顽强地穿透浓郁药味钻入曲离鼻中,引得他腹中一阵轻鸣。
也不知杨景之昨日吃饱没有。他想着,下意识地端着两个空碗站在粥锅前,目光直勾勾地一声不吭盯着翻滚的米粒。
“哟,谁家小馋猫眼巴巴地守在这儿?”茗钰见他模样,故意打趣,试图驱散些沉重气氛,“收收神儿,口水都要滴锅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儿是给难民舍粥的棚子呢。”她盛了一碗递给曲离,“喏,先垫垫。”
“饿。”曲离素来不讲究这些,答得干脆,接过碗便小口喝起来。
见他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直率,茗钰心下稍安,转头对文怀英道:“文将军也辛苦了,一起用些吧。”
文怀英点点头,目光却看向药罐:“他发烧时脾胃弱,粥多煮一会儿给他盛一碗便好。”他指的是杨景之。
曲离点头应下,心里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热粥和汤药都好了。曲离用食案小心端了粥碗和药碗,回到主屋。
杨景之犹在昏睡,眉头紧蹙,呼吸沉重。曲离犹豫片刻,还是凑近轻唤:“王爷,醒醒。用些粥食再睡。”
杨景之烧得难受,含糊地哼了一声,下意识想翻身躲开这扰人的声源,却不慎牵动伤口,痛得瞬间清醒,倒抽一口凉气,额上渗出细密冷汗。
“阿离……”他眼睛半睁着,似乎还有半个人留恋在睡梦里:“扰人清梦,可不是君子所为啊……疼……”
“若真是好梦,王爷眉头也不会拧得这般紧。”曲离将食案置于床边矮柜,腾出手去扶他。他将软枕仔细垫在杨景之腰后,助他半坐起身,动作尽量轻柔,“多少用些,垫垫胃,过会儿才好服药。空腹用药更伤身。”他用勺子舀起温热的粥,小心吹了吹,递到杨景之唇边。
昨日还能逞强自己进食的杨景之,此刻因着高烧是真没了力气,乖顺地任曲离摆布,张口咽下。温热的粥滑入食道,带来些许暖意。
“今日的粥……尚可,”杨景之虚弱地评价,努力想扯出点笑意,“比我师兄那手‘绝艺’强多了,至少……没糊锅底。”
曲离心中腹诽:是个人做的,怕都比文将军那能把锅烧穿的“绝艺”强上百倍。嘴上却道:“是钰姐姐的手艺。王爷再喝两口。”
勉强用了小半碗粥,曲离又伺候他喝了药。苦涩的药汁让杨景之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却强忍着没抱怨。药力上涌,加上高烧的疲惫,他很快又沉沉睡去。
曲离替他掖好被角,看着那张在睡梦中依旧显得苍白脆弱的脸,心中那团乱麻似乎缠得更紧了。被放下的血仇、无处可归的茫然、尚是秘密的性别、以及此刻这莫名的照料之责……他轻轻叹了口气,端着空碗退出了房间。
前路茫茫,也不知这暂时的避风港,又能维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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