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阳光依旧明烈，穿透云层的方式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可它落在我眼里，却再掀不起一丝涟漪。父亲终于将我接了回去。
他站在门口迎我，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灿烂的笑容。他的目光钉在我身上，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灼热得几乎令我皮肤发烫。就在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还喜欢吗？”
那一瞬间，我的心口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凿穿。一个空洞骤然出现，风毫无阻碍地从中呼啸而过，留下一种茫然而尖锐的痛感。我怔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指向何处，更无法理解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几乎让我站不稳的反应。
“喜欢……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父亲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我，目光深处翻滚着某种我读不懂的、沉重而炽热的情绪。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门口，被那个空洞和无声的疑问彻底吞没。
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对我动过手。
我想，我大概终于变成了他们想要的、“乖”的样子。
父亲姓沈，母亲姓杨。所以我叫沈思杨。
这是一个以爱为名的烙印。父亲深爱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去爱，爱到近乎偏执。而母亲，恰恰相反，她不爱父亲。连我的降世，都是一场被强迫的意外。父亲的爱是如此庞大而暴烈，像一座山，压垮了母亲，最终也碾碎了这个家。
母亲去世那天，父亲哭得撕心裂肺。然后，他将那份无处安放、彻底失控的悲痛，化作了落在我身上的、一次比一次更用力的鞭打。看啊，他多爱她。他的爱是滚烫的烙铁，是呼啸的皮鞭，是浸透我整个童年的恐惧和痛楚。
你看啊！你们看看啊！这是一种何等极致、何等壮烈的爱！它必须用眼泪和鲜血来献祭，用痛苦和尖叫来铭刻！哈哈哈哈……既然这份爱注定要让所有人都窒息，那我们就一起沉沦好了！谁也别想呼吸！
我曾无数次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泥塑，内心反复嘶吼着："我能怎么办？我到底还能怎么办？！" 可回声永远只来自那片内心的荒漠，没有任何回应。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所有出口都被堵死。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无论如何扑扇翅膀，都飞不出这既定的命运。
父亲的爱像一座华丽的坟墓，将母亲埋葬其中，也将我活埋在内。而我，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那沉重的泥土一点点淹没我的口鼻，吞噬我最后一丝呼吸。
愤怒吗？是的。不甘吗？当然。可在那巨大的、无形的力量面前，我只感到一种令人齿冷的渺小和无力。汹涌的恨意澎湃在胸腔，却找不到任何出口，最后只能倒灌回自己的心脏，腐蚀掉最后一点温度。我感到自己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那种**的气息几乎让我作呕，却又无处可逃。
为什么？凭什么？我竭尽全力地想呐喊，却发不出声音。那些陆续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没有一个怀揣善意。他们冷眼旁观，或推波助澜，用各种方式提醒着我的不堪与多余，似乎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亟待被修正的错误。他们从未想过要让我好过。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毁灭吧。谁也别想好过！哈哈哈哈……
可是，为什么在我纵声狂笑的时候，脸上会是一片冰凉的湿意？那笑声扭曲着，变形着，最终化成了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哽咽的悲鸣。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决堤而下。它们滚烫地滑过我的脸颊，砸落在地上，却洗不净心头那层厚厚的灰烬。
我讨厌父亲。
我憎恨他将我带到这个世上，赋予我生命，却又将这份爱变成我无法挣脱的沉重枷锁和漫长刑期。我厌恶他那张总是写满沉重与控制的脸，厌恶他从未试图看见真实的我，而只是执着于塑造一个他理想中沉默、顺从的"乖"孩子。在他眼里，我或许从来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人，仅仅是一个用以寄托他对亡妻疯狂思念的物件，一个必须完美的作品。
我记得有一次，那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我因为不小心打碎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瓶而被父亲狠狠惩罚。那不是一个普通的花瓶，而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唯一一件物品，象征着那段她始终无法完全割舍的过去。父亲的眼睛因愤怒而充血，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我，嘶吼着："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碰她的东西！"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对父亲而言，永远比不上一个已经破碎的花瓶，比不上任何一件属于母亲的遗物。我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一个破坏了他完美爱情故事的污点。
这份厌恶，绝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母亲还活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她能够勇敢一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带走我，那么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但这个假设太过奢侈，奢侈到连想象都成为一种罪过。现实是，她选择了永远的沉默，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个由极致爱意构建的地狱。
它蔓延开来，裹挟了所有出现在我世界里的人。那些虚假的关怀，那些背后藏刀的微笑，那些轻蔑的打量，那些看似无意却精准无比的伤害……我看透了他们所有精心包装的表演。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假面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起舞，只有我被迫**着脸庞，承受所有投来的目光。
没有人在乎面具下的我是什么样子，没有人在乎我在想什么。我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芜的孤岛，从未有人试图靠近，更无人愿意倾听那风暴中的呜咽。
极致的爱，催生出极致的恨。而极致的恨深处，原来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凉。我被困在这爱的废墟里，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去路。父亲的爱像一座华丽的坟墓，将母亲埋葬其中，也将我活埋在内。而我，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那沉重的泥土一点点淹没我的口鼻，吞噬我最后一丝呼吸。
现在，我学会了用沉默来对抗沉默，用冷漠来回应狂热。我不再期待有人能理解我，也不再奢望能从这片爱的废墟中找到任何救赎。我知道，有些伤口太深，深到连时间都无法愈合；有些孤独太重，重到任何人都无法分担。
我就是那座孤岛，永远被爱的海洋包围，却永远渴死在爱的中心。
更新更新~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那份缺失的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