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手可及的一张“讨打脸”，林影玥在想掐哪里比较好。找好位置，她觉得还是耳朵揪着顺手，适合发力。
一通电话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她的“报复计划”。
清亮的铃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静谧下来的草坪里荡漾开来，吓得她抖了一下，像只被猎人发出的暗箭浅浅擦身而过受惊的小兔子。
“我看你是找打！”
她急匆匆回完他一句狠话，忙不迭直起身摸到搁在怀里的手机，接通贴到耳边。
“玥玥，你人呢？我回来拿个东西发现你没在家。”
电话那头传来意料之中的询问，与此同时，周遭肆无忌惮的蝉鸣声，也叽叽喳喳地钻回到她的耳朵里。
她一怔：怎么刚刚还不觉得这里面这么吵？
“哦……我、我来找尤衍雯了，她志愿已经想好怎么填了，我俩就出来玩玩。”
“这样啊，行吧，那你们记得要注意安全哈。妈妈先出门去吃饭了。”
“好，知道了，拜拜。”
“嗯，拜拜。”
挂完电话，她终于解脱似地长吁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
朝陈清溯看去，他还在那里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一个笑容，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你笑个屁啊笑！”即便警报已经解除，但林影玥仍不安地压低下声音，大抵是隐秘环境使然的下意识。
陈清溯没回话，嘴角越咧越大。
她腾地站起来，一个箭步跨到他身前，伸出双手揪住他的耳朵，得心应手地一只朝顺时针拧，另一只朝逆时针拧。
“好好好，错了错了，我不笑了，轻点拧。”陈清溯也举起双手，轻轻握住面前的两只手臂，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嘴上虽在服软，面上却怎么憋也憋不住眼里噙着的笑意。
“呵呵，已经晚了谢谢！”
他们在草坪里“闹”了会儿才出来，林影玥十分谨慎地探头探脑，确保没有发现“危险目标人物”的身影。
吃饭时她还在脑子里不断盘旋陈清溯所调侃的“早”、“恋”二字，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解释一下。
“我不想让我妈看见是因为不想她问东问西的，我听着头疼。”
“问什么？”
“……就、就问你腿怎么样了啊，也可能问我们训练得怎么样了等等等等，总之，很啰嗦。”
“噢——”他拉长尾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行吧，我知道了。”
“……哦。”
回到家，林影玥打开空调，急不可耐地坐到椅子上，给郑老师发去今天在一旁跟录的视频。
她估摸着应该不会很快回复，遂起身先去洗澡了。
洗完澡溜进被窝里，查看郑老师发来的步态分析，弄清楚陈清溯还存在哪些问题。她再次对原本的计划表进行修改，根据今天陈清溯能连续行走的稳定距离，对单次训练和休息时长做调整，接着又打开地图，寻找适合训练的新宝地，最好是有不同粗糙程度路面的。
“草地……沙地……石板路……”她一边找一边小声念叨。
“音乐……节奏感强的……”郑老师建议可以在训练时放音乐，让他跟随节拍去走，有助于恢复得更加自然稳定。
修改完计划表，给陈清溯发一份过去，点开看一眼置顶，今天出奇得安静，她也就熄灯调整好入睡姿势，进行她的“睡前仪式”。
今天群里这么安静的原因显而易见，明天早上就要开始填志愿了，每个人都需要谨慎斟酌。只不过她是个幸运儿，早在高一就已经确定好目标，否则作为选择恐惧症人士，她今天必定也要一头扎进眼花缭乱的数据资料里。
除开她的第一选择比较明确以外，其他五个人的目的地眼下都无法下定论。她们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向往的专业方向是什么、喜欢的大致地理位置在哪里，但最终到底应该怎么填就没有告诉彼此了，因为在当下，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努力绘制出的未来蓝图中去找寻自己最喜欢的，再从喜欢的里面去踮着脚够一下最优秀的。
填志愿不就是这样吗？从踮着脚到渐渐脚踏实地。
她们不担心未来彼此之间的距离，所以压根没有把这个因素放进考量里，六个人默契无言，无论什么选择，只要做得让自己问心无愧，最终这张世界地图上彼此之间的物理距离，那就是最近的距离。
一想到大学四年里极大概率会去往六座不同的城市，在六个不同人情风貌的地方举办她们一如既往的睡衣趴，林影玥不禁浅浅笑出声，她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她真想一键快进到明天，看看这个“小家”在地图上到底扩大到了多少，是怎样一个有趣的形状。
脑海里的“星星”跳啊跳，跳到了今天下午的陈清溯那里。
高中有一件事她记忆犹新，宛如一颗细小透明的疙瘩，悄无声息地就嵌进了她的心底深处。
高中三年每天都有课间操，除非下雨。而升到高三，不愧为最特殊的年级，做操改成了跑步，时间也推后四十分钟，等到其他年级做完，他们才“姗姗来迟”，享受一整个空荡的操场。
一圈400米，踩着全国统一夺命般的音乐节拍，要求整齐划一地跑上三圈，有时是四圈，无论多少圈，总之，对林影玥来说都是生不如死。
因此但凡有机会逃，她就坚决不容错过。
某天，吴若然生病请假没来上课，课间操她借“亲戚”一用，总算可以偷懒一回。
她走出教室去上厕所，想着上完回来趴课桌上假寐一会儿。洗完手出来，就撞见学校的谢书记站在拐角的平台延伸处，面前是一位坐着轮椅的男同学。
林影玥认识他，或者说，全校应该没有人会不认识他。
那位男同学患有渐冻症，初高中都在这所学校，天天都是他妈妈推他来上学，在学校里照顾他一整天，然后晚上放学再推回家。
不清楚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那位男同学活不过18岁，林影玥不知道真假，只知道一位母亲推着她的孩子来上学，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已经学习到了18岁，活到了18岁。
“张博升同学啊，今天我找你来是想问问……”谢书记战略性推一下眼镜，“明天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你愿不愿意上去演讲一下啊？到时候有教育局的领导来视察，不过不用紧张，就发表一下你最近在学校的体验、学习感受这些，什么都行，就跟之前一样，你愿不愿意啊？”
那位男同学歪着脖子瘫坐在轮椅上，她看得出此刻他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坐得挺直，抬眼一动不动地专注望着面前的书记。
闻言，他久久没有说话，在艰难微弱地呼吸着，宛若风中的残烛，起伏摇晃得若隐若现，林影玥见状，手不自觉紧攥成一团。
他没有开口，只是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好的，辛苦你了啊张同学，我们到时候还是会缩短前面的流程，给你留尽可能多的时间，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没关系的。那就先这样，我先走了，你安心学习，注意休息哈。”
谢书记的话将林影玥钉在原地，她不由回想是自己眼花了吗？她并不觉得那一瞬的颤动是点头同意的意思。
谢书记走后，那位男同学才缓缓收回仰头专注的视线，垂下眸，嘴角和眼角处产生明显挣扎的牵动。
“我……”他低声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更像是喃喃自语，林影玥听得不太真切，“不……太……愿……”
他的每一次发音都伴随着面部肌肉的牵扯，中途需要停顿、换气，声线不可避免地发颤，他似乎还没把话说完。
此时，他的妈妈突然悄悄地从走廊圆柱后面走出来，弯下腰跟他说了句什么，就沉默着将他推走了。
“我不愿意。”林影玥走出去望着前面渐行渐远的母子二人的背影，自顾自轻声低语，补充完那句她认为他没说完的话语，“对吗？”
下周一升完旗，他如约出现在舞台上。
她早已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出现在这个位置，缓慢，颤抖，卡顿……却又从容有力地一字一句说出他的学习感受、生活态度，或者更加准确地说，应该是说出学校希望他所分享的内容。初中她不在三中，可只高中的次数就已经多到她数不清。
隔壁班一个男生看他被推上去后，没忍住抱怨道：“怎么又是他啊，有完没完了？”
林影玥抿抿唇，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知道原来他不愿意。
可他又该如何去说他的不愿意呢？
……
林影玥在被窝里躺着，想起当时的场景，不禁也垂下眼眸。
在想那位张博升同学，在想现在他的状况如何，在想今天的陈清溯，还有以前的陈清溯……
她也快数不清高考后这是第几次，想着陈清溯慢慢睡着了。
翌日，她早上填报志愿，仍是在彭莉女士和老林的注视下。
她的第一志愿填报了西班牙语专业，身旁冷飕飕飘来一句：“小语种现在已经不太好就业了，你确定？”
“我确定。”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回答得掷地有声。
“其实现实情况是目前乃至将来，学语言的都不太好就业，不管是英语还是小语种，你确定不换一个？你的成绩是可以报其他985大学很好的专业的。”
“我就想学这个。”简洁有力。
“玥玥啊，其实如果你感兴趣，是可以自学的，没必要专门去学。”老林竟也忍不住开口劝说。
林影玥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鼠标上的指尖动作依旧没停，她刚想破罐子破摔地说：“你们这么感兴趣，那你们也去重新高考一次填志愿呗。”
可以想象到说完这句话家里会有怎样的轩然大波，但她不想管了。
“你”字刚说出口，“救星”就来电话了。
爷爷的电话。
妈妈举起来接听，没有开免提，林影玥听不见爷爷说了什么，只看到挂完电话后，妈妈叹了一口气就拉着爸爸出去了，留下一句话：“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影玥眼前一亮，开心地转头重新凝神到屏幕前，情不自禁哼起欢快的小曲儿，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选择自己的“自由”。
等填完志愿，群里才通电话。
如果不出意外，大概率蔡诗伶会和林影玥一起去北京，她要去学口腔医学；吴若然留在思溪，思溪大学的心理学是王牌专业；周思雨要去离家不远的丰沅，在一堆眼花缭乱中挑了个建筑，勉强让她有点兴趣；尤衍雯和谢繁含一个报的服装设计，一个报的会记学，可能她俩会一起去苏北。
她们一边打电话，一边开始查各地之间的高铁飞机，甚至还有游玩攻略，指名道姓到时候该地的“主人”必须带其他五个去嗨，招待得不好就全部人给她乱棒打死。
电话里打浑欢笑的声音没停过，遥远的物理距离给每个人都带去本能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她们有意的你一言我一语给抚平下去。
她们愈发期待着在不同城市的欢聚，期待着自由，期待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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