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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岁

长命女·春日宴

——(五代十国)冯延巳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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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隽同我讨长命锁来了。

我笑着讶然,不记得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哪儿有这样的精巧物件儿,长命锁这样的好东西,哪儿能呢,落着我手里。我见她妙手绘了幅图,是长命锁的样式,分毫不差,模样甚是好看。可我摇头冲她笑:“好姐姐,你莫恼,这长命锁我是真的没见过。就是见过,也没甚想起来了。”

她默然,末了,也终究是辞别。

我目送她从小叠门走出去,看她背影在一步一步间变成一个若隐若现的点。

彼岸的人,怎么还同我讨起死人生前的物件儿了,我暗想。又阖了门户,回到厢房里去,越想越不甚明白。这几日扬州“过梅头”,雨淅淅沥沥地下,我索性不去想。

好日子耍欢,这糟雨日子适合睡觉。

满眼游丝兼落絮,海棠开时,一霎清明雨。

连晴不知春至,一雨方觉春深。

我做了个梦,梦里是长命锁。

是沾着血的长命锁,连上面坠的铃铛都不响了。银饰占了血,就是污了魂。

我恍惊起,满脑子都是那一把长命锁。

庭院儿里的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打湿芭蕉透窗纱,嫩蕊堪破海棠花。

那花红里泛着惨白,我亦惨白着面色。

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旧梦无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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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锁,是我给陈宴的。

温隽要拿把锁是为了救她的人,要用我的血才能打开那把锁。

她当然要找我了,我的血可是和陈宴一脉的。我是陈宴的妹妹,也是长命女,那把锁,除了陈宴,也只有我的血能开得。引血渡魂,是彼岸的法子,活人见死人的法子。

温隽要救人,会再来找我的。

我看着落了一地的海棠,看得心烦。

陈宴,我绕不开的陈宴。长命锁到最后给了一个历史里连名、姓都没有的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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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她果真来了。

依旧是循着彼岸的规矩,递了个无字荒牌。

我扬起笑脸,先她一步开口:“姑娘有确切法吗?我借你长命锁,你能救人,是不是?”

她长舒一口气,肯定答:“是。”

我看着院里蔫了瓣儿的海棠,开不了口。最后,我同她道:“你放心,我会的。长命锁在陈宴那里。待我见他一面,引了陈家的血,你就开得了长命锁了。”

温隽没喝我给她倒的茶,她只是说:“扬州近日雨水多,烟雨蒙蒙的,难得的姿色。”

我附声应:“是,好景致。”

“长命女。”她难得唤我官讳,“陈氏长子在彼岸,你想见他。”

是啊,我想见他。

我摇头:“见不见都无所谓,那长命锁,我都能拿来。”

她见我这个反应,捏着杯子遮面饮了茶。

像,她这个样子同温长安温长老,真的像。

“长命锁解开之前,你去竹西亭扬州长街或是老宅子逛逛吧。也给古扬州过过梅雨气。”我给她推荐道,“去看看古扬州的好姿色。自长老百年前来过一遭彼岸许久没来人了。”

我知晓她欲言又止,我也懂彼此之心昭昭若明。可有些事,我不能说。

我不能想又不能忘。

我只能同温隽说,扬州风景佳。

温隽临辞别前,留下一个红牙板给我。她一句话顿了又顿:“长安姑姑让我带给你的。她说,陈三愿只是陈三愿,与旁人没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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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愿是扬州皇商的第三子,其上有嫡长子陈宴和长姐陈春歌。其为同胞,正妻所生,位尊。我呢,是一房小妾的女儿,庶出的姑娘,及笄不赐字,只有一个名,陈三愿。

陈家对待庶出姑娘,态度是好的。有粗使丫头,也有婆子。只是有时少不得听两句下人嚼舌根子。人说长姐如母,自母亲去后,后宅姨娘惶恐未接中馈,禅于长姐。

我长姐是个泼辣性子,管起偌大一个陈家来处处皆是母亲气概,从容不迫端着架子教训起下人。她那时也是不大年纪,安坐主座,训骂道:“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我这般年轻不知事的人,可还管得了一群丫鬟媳妇来!一个个嘴把上没个把门儿不说,如今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好嘛,在父亲面前装乖,到我这头还拿起乔来了。”底下人要么不敢说话,要么偌偌陪笑。

后来她生病,我去她那里请安,带两盅从南广送来的新茶。巴巴倒了一盅来送去,却见她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身边丫头往里通报一声:“三姑娘来了。”她又慢慢起身,合笑让坐。我递那茶过去,听长姐笑道:“难为你想得到来看我,还递了新茶来。我这病体托着,大夫不许我多吃,这一口茶却极馋上了。”本是惴惴陪笑,她一说我心下已宽不少。

她说:“馋酒了。”

我“嘭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大姐姐,您不能吃酒的。”怪罪下来,又是我背锅了。

她一个眼神,旁边人把我拉起来,叫我坐着。

长姐不再提她要吃酒了,转头寻我的开心,笑着忆起从前来:“你惯是一个贪嘴的姑娘,量却不大好,往日里一盅就醉了。醉便罢,又好凉,爱躺那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儿里海棠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都飘着乱红,连着是大哥哥的卷书也被地下落花埋了半截,大哥哥忙叹着那书沾上泥土气了。你倒会享受,隔些日子里还晓得带个鲛帕包些花瓣做枕头。就那几朵花哪儿能给你做枕头呢,傻姑娘……”她似是病后就极爱念叨,不像从前的陈春歌。在她歪歪儿着身子,细喘都不大畅的时候还掐掐我的脸,笑道:“叫人笑也不是,爱也不是。”

那些婆子们说,长姐是被逼死的。陈府当时凄凄哀哀挂了几日白。

我没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事情始末。那时我还未及笄,兴许是记不清,又兴许是未记了。

但我知道,她不爱陈府。

我记得她,也不过是我在陈府十六年里记得一滴胭脂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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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春歌,我知之甚少。因为自打我知晓事理起,是陈宴作为长兄,教导我许多年,直至我离开。

陈宴总是一副风流不正经的样子。他在学堂读书,同知府巡抚的子弟关系要好。有时父亲说什么让他结交官府子弟,他就嗤回去:“我陈府皇商,谁巴结谁可别颠倒个个儿,连扬州城谁是地头都忘了。”父亲常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那时极爱干坏事,也拉着我做坏事。我厢房外有一树极盛极繁的海棠,自长姐去了那一年开始种,种了六年。

陈春歌走后,陈宴难过了好久。我再见他时,他说:“我现在只有一个妹妹了。”

他对我的确好,甚至偷偷带我去扬州长街买新鲜玩意儿,带我去偷知府幼子院子里的海棠花。对,我院里那树海棠是冯知府小公子的院里挖的。冯小公子见到我和陈宴时,手里的葡萄一撂,大喊:“陈宴!你别偷我家花,那是我老子才买来的!我要被打死的!”陈宴立时附耳同我说:“你哭给他看,快点!”

眼泪又不是什么说来就能来的东西,我憋红了眼眶,愣是没哭出来一滴眼泪。

待到冯小公子气腾腾冲过来,陈宴把我往后一藏,气定神闲地同冯小公子胡扯八道:“你把我珊瑚树砍断这事儿,没和你算账呢。”

珊瑚树在陈府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连我的院儿里都有三树。可冯小公子却被这话吓白了脸,低声应道:“你……你挖了就是。”

看来冯知府家里比陈府穷。

陈宴又叹口气,安慰他:“那珊瑚树你若是喜欢,我便做生辰礼送你几树。”

冯小公子“嗳”了一声,眼里放光:“此言当真?”

陈宴笑:“礼尚往来,当真!”

冯小公子更欢:“挖,随你挖!我那儿还有几棵樱桃海棠,你也挖了去!”

陈宴转过身问我:“三愿,你要不要樱桃海棠?”我总觉得陈宴是在诓冯小公子,摇头拒绝了。

后来回到我的厢房,他止步于门未进,问我:“我叫个小厮给你种在院里好不好?你这南阁子也没什么名字,叫人好生修葺一番,改个你如意的名字,等刻了牌子再叫人挂上去,就是耽误些时日。你看……成吗?”

“成。”我清脆应。

移种前只知道那是束海棠,哪想到种了一年半载,捱到春日时节,开得那么漂亮。

我欢天喜地地去找陈宴,老远见他就喊:“大哥哥!”

见他旁边还站着冯四言,我便又期期艾艾起来。总不能当着人家面儿说人家的海棠在自个儿院里开得多红香撩人。这不招人恨吗?

陈宴倒不以为意:“怎么,是不是南阁子里的海棠开了?”

“嗯……”

冯四言也眉开眼笑着:“我们家的海棠到了这陈府来沾了陈姑娘的芳泽,开花了。”

陈宴笑骂:“少往脸上贴金,移到陈府就是陈府的东西了。你话里话外几个意思呢?”

待到了南阁子,隔了老远便见一树灼灼夹着翠,绿色的叶衬着粉色的蕊。冯四言似是比我还欢喜,拊掌大乐:“正是了,正是了!昨日还听夫子说海棠哪比烟霞彩,如今这一树开的,可不是锦绣锻、烟霞彩!”

他叹一声:“可不得叫夫子来看一眼,才叫他知晓何为眼见为实。”

陈宴一边走近一边说:“可歇了吧,这样一树漂亮的花是三愿的,你可曾问过三愿主意?”

冯四言立时叫嚷起来:“陈妹妹,你说叫夫子来看一眼好不好?”

我哪里知晓好不好,呆愣了一瞬。

陈宴好笑又好气:“傻!记着,他若下次再问,你便说这树海棠是陈宴送的,与他何干?”

冯四言道:“嗯?陈妹妹,这树海棠是谁送的?”

我听着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呛声,也笑起来:“自然是大哥哥送的。”

冯四言喟然叹曰:“果然,你啊,一颗心全然偏到你大哥哥那里去。”

“我疼的妹妹,不向着我,难道偏袒你来?”

我也悄悄搭上一句:“自然是这个道理。”

冯四言指着陈宴笑骂道:“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会欺负人。”

彼时南阁子正是欢声笑语,海棠烂漫好时节。

我从茶座上取了两盅茶,给陈宴和冯四言一人一盅递过去。陈宴连忙两盅接过去:“你才半大的人,这茶若没温好,小心烫着手可怎么办?姑娘家的手嫩得比花儿还娇。”

我难得这般惬意好心情,抿唇笑着摆手:“不打紧的,大哥哥。”

冯四言也在一旁紧张兮兮:“你是不打紧,可把你大哥哥心疼坏了。”

在陈府,我变得愈发不守规矩了些。陈宴无所谓,坦荡荡地说:“反正有我纵着。”

他俯身望着我,摸摸我的脑袋,郑重其事:“三愿,你记着,有我陈宴护着你,你只要活得自在快活就好。高兴的事就去做,不高兴就不做。不看旁人脸色眼神,大哥哥纵着你,你只顾快活。”

他愀然:“懂了吗?”

我点头。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委屈自己。有他这句话,更是嬉笑怒骂全凭心意。

烟火节他带着我看烟火,放纸鸢他陪着我放纸鸢。甚至连吃酒他也悄悄分我一小盅。他待我好极。好到冯四言说日后陈宴娶妻,我也不信我将来会有嫂嫂。

他也从没说过定亲。

我们和冯四言冯小公子一起,欢喜地玩遍了扬州城。

就靠陈宴纵着,谁在乎“大家闺秀”?

我的琴、棋、书、画、诗皆是陈宴亲自教的。他说:“你大哥哥的字可是常被夫子夸的,信不过旁人也要信我!”

我哪儿敢不信他。

后来,扬州城里传遍了一个消息,说“扬州女合圣意”。

不知是哪位近侍同圣上夸耀扬州女子,人夸好颜色:面若桃花,色比海棠。

圣上早春游过扬州,忙了冯知府好久的活儿。如今消息一传,扬州都热闹了。

消息从京师传到扬州的时候,还只是飘飘忽忽几句传言。

听见丫鬟媳妇们笑闹着打听,是哪家的姑娘好福气能够成为宫里的娘娘。

我也在打趣间问过陈宴:“大哥哥,可是真的会有姑娘一路红嫁衣到官里去享好福气啊?”

他好笑道:“净瞎打听。你一个小姑娘还操心起宫里的妃子娘娘来了。”

自然是好奇的,我又没见过这样大阵仗的事情。

直到听见那些个婆子说:“未尝不曾是三姑娘啊!”

一语惊起我脑子里未曾想过的可能。只能暗暗念叨着,圣人又未见过我,哪会是我呢。

如此一想,又心下安定来,睡了个好觉。

冯四言闯进陈府的时候,我正在给海棠剪枝。当年从知府宅子里挖来的海棠早在这南阁子里开得又大又满。我收了剪子,正好见冯四言在门口候着,也不进来,也不找我。

“冯四爷。”我唤了声,“怎么不进来啊。”

他反应过来似的,笑着应:“陈妹妹,我来找你大哥哥。循着步子,竟走到你的南阁子来了。倒是一时见你种的海棠走了神。”

像每次来陈府时,他又跟着问了句:“这花是谁送的?开得这样好颜色。”

多少年的老套话了,我也笑着回答他:“自然是大哥哥送的。”

他果然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你啊,一颗心全都偏到你大哥哥那里去。”

匆匆间,他顿了顿说:“我去找陈宴聊几句。”

他一走,我便觉得他今日同往日不是一幅样子,藏了心事。

我暗笑,许是他心里有了哪家的姑娘,得不了人家姑娘青眼,愁着呢!

这几日海棠开得不好,正是扬州这“过梅头”的天气,雨下个不停。我盯着院里的海棠,倒是重现了李易安诗里:“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好一树绿肥红瘦。只是那蔫了吧唧的海棠看得人心疼,我寻思着这下雨日子还不如睡觉呢。

陈宴突然来了,撑着一把竹伞,他就站在雨帘里,细密的雨给他衣衫都染了水墨色。

冉冉孤生竹。陈宴站在雨色,神色晦暗,身量挺拔,似墨竹生。

“哥。”我提着裙裾欢天喜地去迎他。离得近了,方才看清他面色。

他扶着我的胳膊,小心叮咛:“慢点,跑什么。”

想见他嘛,好久没见他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笑嘻嘻望着他,却见他面色凝重。我收了笑意怯怯问他:“哥,怎么了吗?”

他那时什么样子、什么语气、什么神态我记不清了。只是我知道了:扬州知府奉命采扬州女名姓,进宫成嫔。知府集女儿册,送往京师。圣悦,迎扬州妾。

我摇头,笑着说:“哥,我才多大,哪儿能……哪能是我啊。

那个要成为宫里娘娘的人,真的成了陈府三姑娘。

陈宴说,陈家受皇恩庇佑,得日进斗金,富甲一方。

他还说,三愿嫁过去,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祖宗祠堂必记得陈府三姑娘成了宫里的娘娘。

他说,我们三愿是扬州最漂亮的姑娘,比得上京师那些姑娘了。

他摸摸我的头,温声说:“陈府的海棠花如今养大了。”

我退了一步,半个身子在雨里。雨丝冰冰凉凉吹得我半个身子都僵得发疼。我呆磕磕的发怔。

“哥,我不想嫁。”我抬眼望他,求他帮帮我。

陈府每年给圣上进贡那么多,上交那么多赋税,怎么还要逼一个女儿家呢。

陈宴那么厉害,他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他同冯四言关系那般好,冯四言是冯知府那样宠的小公子,他们总有办法的。

陈宴往前走了半步,用雨伞遮住我,挡了些风雨。他大概担心我着凉,忙拉着我往里屋走:“别吹了风。”

我倔强站在那儿,他叹气:“三愿,听话些。”

我不动。

他面色冷若冰霜。

我记得他,记得他风流又不正经的样子。

他常问我说:“自在吗?”

他说:“春歌就是不自在。三愿,我护着你,你在陈府里要活得自由自在的。”

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变脸也这样快,在皇帝面前就换了副样子。

我明明不想去京师,我只想在扬州。

我没忍住,眼眶红起来:“你明明……”我一把推开他,冲他吼:“你不是陈宴!”

陈宴不是这样的。

雨好像小了些,远处有水滴声,檐上的雨水一滴一滴砸进水洼里。

水洼里溅起一声轻响。

海棠经透隔夜雨。

一夜过去,又是晚来风急,海棠憔悴,绿肥红瘦,不堪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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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雨停了,我又去找他。我知道拗不过去的,但我不愿意。

“哥,我不想嫁。”

冯四言在旁边欲言又止,他面色亦惨白,见了我匆匆地,要走,又留驻。

我没再同他说着海棠花的问候,他也没有问我花是谁送的。

海棠花,是从冯小公子的院儿里挖来,陈宴送的啊。

冯四言在门边,终究吞吐着。他说:“三愿,对不起。”他同我道什么歉呢?

他大概还想让我别为难陈宴了,皇旨一下,谁都拦不住的。

陈宴呢,他一日日变得冷漠,一日日变得铁石心肠。

我在南阁子的一方小院里,仰头看天。我在扬州陈府的一十六年,算来算去,世界也只有这么大。我抬手用手比画着,框住那一方天井,四角天空。

天青云彩淡,似我初见陈宴。

那日他和陈春歌一日在陈府的槐树下,树冠茂盛,他替陈春歌推着秋千,怕她摔着,又轻又慢。

我没见过张扬又温柔的人。

我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哪能见到这样的人。

有些人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如今云破天青色,不堪回首终不似,少年游。

我一抬眼,看见陈宴一身青衫立在门前。

“陈宴。”那是我最后一次央他,只是心里不怨他,也不挂念他了。

我问:“我不想嫁。”

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我的大哥哥已过弱冠之年,正是清风明月的好颜色,其实他还是像初见那样,着了淡色又沾了两滴浓墨。扬州陈府的陈大公子陈宴啊,早就过了仗剑天涯也可以不管不顾潇潇洒洒的年纪。如今他成了一支墨竹,纵君子之风,其颜也墨。

我看他把手里的一支银簪放到我手边。他温声说:“这支是凤来仪。”

有凤来仪,堪宜待风凰。

他大概是希望我进了京师入了宫,可以过得顺遂些。

我一瞬回想起某年盛夏,他教我下棋。我是个俗手,不比他妙手。可一局终了,他牵起我的手,两颗温凉棋子放入我手心,他坦荡又喜悦,道一声:“三愿赢了。”

银簪似白棋,却难入我心。

我看他低垂着眼睫。手里攥紧那银制的长命锁,我倔强地踮脚够到他脖颈。我拥住他,只委屈地在他耳边说一声:“哥。”他知道我不想嫁,可皇命难违,他难救我,我不怪他。

花开茶蘼里,海棠花一瓣一瓣地碎掉。

陈宴偏头躲开了。他拉开我,装傻充愣:“你啊,爱喝酒就罢了,怎么喝醉了还成这样了。”我没喝酒,他明明知道。

“陈宴,我不想去皇官。”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是长命女,锁于一枯魂,日日够海棠,难懂李易安。

我在靡靡春日里,看着泥泞小径,终于反应过来:我再也没有骄纵的倚仗了。

他不是我的陈宴了。

我问他:“陈宴,我会一路红嫁衣到京师吗?”

他笑意一顿,末了,干涩着嗓音说:”我们三愿定是最好看的新妇。”

我说,我要走了。陈宴,海棠可以带到京师吗?

没等他答,我就反应过来,去京师,怎么能带得了一树海棠。就是挖过去,也会水土不服。

海棠会死掉。

我乖巧妥协,嘱托陈宴,以后,你要记得来看花。

只可惜,我去了京师,就不能逢人炫耀:我的大哥哥送了我一树极盛极好的海棠花。那是我唯一能炫耀的独属我的好景色。

“陈宴。”

“我把长命锁给你了。我知道我要去京师,所以长命锁呢,就代我在扬州。”

“长命锁,是保佑人长命百岁的。给了你,就是要你无疾无恙,长命百岁。”

“陈宴,我祝你的,是要你身康体健,长命百岁啊。”

陈宴半俯着身子站在那里,看我把长命锁放到他手里,听我一句句为他祈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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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余,将赴京师。

陈府里几位叔伯嫂婶都送来贺礼。他们比我这个新妇还要欢欣。

我看着琴案上的一尾筝。陈宴最讨厌琵琶与筝。他说这些不比琴瑟,尽是靡靡之音,全

然一股市井气。我知道这些市井之音是扬州瘦马、青楼好的拿手技艺,所以不比君子音。可陈宴又同情那些青楼豆蔻,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红牙板敲,他说,尽是可怜人。

春日梦好,难赋深情。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我唱了一首《长命女·春日宴》,他听见了吗?我不知道。

屏风掩神思,不见故人色。

我只知道唱完这一首,我就要入京进宫,去成为宫墙围住的人。从一个牢宠走进另一个牢笼里。从前还有人庇佑,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金缕为笼,他们羡叹:“好生福气!”

三姑娘好生福气……我多想嗤他们:“这福气给你,你还笑得出来吗?”

寻常百姓逆不过皇权,我唤不醒迂腐的人,一如我拗不过陈宴。

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他与他们是一样的。只是我觉得他对我好,他不一样。

可他们的观念都是错的,明明我知道他们错了。

我不能违皇命。

后来变成,我错了。

于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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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时,惊雾起,雨水绕梢迟。

扬州过了“梅头”,春色曜曜,莫负扬州好景。

我看这扬州景,想幼时姨娘悄悄问我:“三愿儿以后嫁个好人家好不好?”我笑:“嫁给府里的大哥哥可好?”

她斥我:“瞎说,大公子是你大哥哥,哪有得你嫁呢!”

说完她也笑:“娘不要你嫁好人家,娘要三愿儿啊日日自在,长命百岁。”

她也是个普通家世娇养出来的女儿家成了父亲的妾,得了我后,要求的,不过要我自在又长命百岁。

如今我成了新媳妇了,一嫁嫁去了京师,她在泉下可会放心?

冯四言站在阳光里,我一见他,便哽着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还想着再把海棠花养一养,再等一等罢。早知道,便先折了海棠花,现在这话便也迟了。陈妹妹,你要嫁去京师,可要保重。”

我听了,一阵心酸。点点头,手掖在袖里,道:“冯四爷,谢谢你送的海棠花。”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临走了反而松了口,发了一回怔,半语全无。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冯四言,再没见过。

出嫁那日,被婆子丫鬟媳妇们拥着。我面色淡淡的,嫁妆里躺着一支风来仪。

果然是大红嫁衣,在陈府门口送上轿子。

我没有再见到陈宴。承蒙他十六年来关怀,如今陈府大喜,受皇家恩惠。

我昨夜见着藏在箱子里的白绫绢子,是题诗的旧帕。我不瞧诗,也知那是《长命女》。

生也长命锁、病也长命锁,缘来都怪那一把长命锁,生生锁住了我这一生的命。

可我这一生,能有的也只是一把银制长命锁和南阁子里一棵极盛海棠树了。这两样,我给了陈宴,也算是把命埋在了扬州南阁子里海棠树下。若将来,人亡物在。

长命女,长命女。

春日宴赏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我陈三愿,无愿可乞。

陈府的陈宴呢,似是我不愿辜负的春日宴。

春日宴。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我看着火盆火点点头儿,旧绢往上一撂,那一团子白绫沾火就着,几乎瞬时,烘烘燃着,再一转眼早已烧得所馀无几。

一首《春日宴》,是我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秘言。我知我罪,在惟春秋。

我祝过他千岁,却难保自身常健。难为梁上燕,守不得草木深。

浴火熊熊的白绫绡子烧得太烈,我看着火光里连什么屏风、盆沿都烫得晃起来,慢慢升起一缓黑烟,该是绢上的墨诗,烧出烟儿来了。

九州抵不过一个扬州,京师不过是一座又大又漫长的孤城。

陈宴说他只有一个妹妹了。所以他对我极好。可他现在,连唯一的妹妹也不在扬州了。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无多愿:

一愿郎君无怅,

再愿月圆人健,

终愿君心似海棠,

华胥国里春秋觞。

待我至京师,扬州城里的春日就该过去,海棠花也要落下来了。平芜春山尽头处,蓦然回首远扬州。莫怪花荼靡,历来春潦草。本是荒芜春,怎知诀别恼。

我在皇宫里种了一树又一树海棠,得不到皇帝恩宠,就把小小宫门过得世态炎凉。

我有一支风来仪,不为某日成凤凰。

可惜难见扬州花,也没有听过宫人有人说过扬州官话。我一见海棠,便不那么爱扬州了。

我在京城曾写下:

“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

陈宴、冯四言,一点一点,像陈春歌一样消失在我的年岁里。偶尔忆起,也不过一瞬,看着天色正青,雨色正浓,可海棠不开,不成气候。我没再喊过一人“大哥哥”,我在京师,他在扬州。

我做宫人。

他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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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过陈宴,你幼时没有长命锁吗?

他说,或许有罢。

我笑道,我这锁儿可金贵了!

他说,是个宝贝,好生收着,谁也不能给。

谁也不能给?这长命锁我总不见得带到坟里去。

又瞎说胡话!长命锁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陈宴,我把长命锁给你吧,佑你长命百岁。

我在京师不过十载。

帝崩,贵妃娘娘悲痛欲绝,一条白绫,自缢陪葬。大殿坠白绫,自缢的贵妃娘娘似空中蝴蝶没多久,失了生机。贵妃娘娘的母族立时加官进爵。

后来宫里又有娘娘自由了。他们的家族过得好,不知道会不会为难我兄长。

宫里这么无聊,不如我也再为陈家做些事好了。

白绫条条挂,我不怕这个。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我是真的不怕这个。

我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一样的。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永乐便不觉得乐,永苦便无所谓苦。

清醒者挣扎不会让人痛苦,同质化为其中也只会让旁观者苦。于是这日子怎么活下去,都是可乐的。

只在想见海棠映月光,枝叶扶苏,林下漏月光,碎如残雪。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僦居他氏十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南阁,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回首扬州烟火城中,如见星河倒注,真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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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长安在彼岸给彼岸花一瓢一瓢浇水。

她一抬头见我,婉然笑起来。彼岸的花是朱砂般耀的红,她却一身素色,娉娉婷婷地立在花圃中。她是很寻常的打扮:浅青绣花皮袄,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腰下系着月白绣花锦裙,美得不似真人。

我行了一礼:“温长老。”

她“嗯”了一声,净了手,引我去石凳上坐着。

十八道茶序是彼岸温氏独家的法子,温长安把沏上的茶往我面前一递。“长命女陈三愿。”她呢喃,笑道:“是个好名讳。”

是吗?可我没觉的。

人间二十六载春秋已过,我又成了彼岸长命女了。

温长安信手一抬,一条红牙板现于手中。她说:“我在怀南百载,一日听闻皇商陈氏,见扬州雨水,便知晓你遇见了。”她通晓世意,察觉我在更是易如反掌。

“陈宴在忘川,你去不去?”

“不去了。”我向长老摇头。

“长命锁在陈宴手里,去见长命锁一面吧。”温长安一顿,又道:“我不是叫你去讨长命锁的。”

我在忘川见到了长命锁。

陈宴已经不是我离开陈府时的年轻样貌,他沧桑了不少,好在依旧丰神俊朗,皎月出尘。

我看他手里的长命锁,心里坠坠的。

正要走,他唤住我:“仙子,我曾见过的。”

我险些以为他在忘川也记得我。可他不是彼岸的仙神,哪有这能耐。“……什么?”

“我日日去见南阁子海棠花,若你遇我妹妹,便告知她一声好吗?”他将踏忘川,连长命锁也将忘个干净了。

长命锁会保你长命百岁的,你拿着他,去见你的妹妹若再遇的时候亲自告知好了。顺道

问问她,京师的雪大吗。

陈宴手里的长命锁,沾了血,似污了魂。

他低头见到锁上的污血,失神片刻,同我道:“清军入关,陈府没保住海棠花。”

“我没听她的话。没有长命百岁,也没有身体康健。”

“我与她呢,也没有如同梁上燕。”他声音越来越凄惘,刺得我不敢再听,撇过头去。

陈宴说,我一见海棠,便想我妹妹该是恨死我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流离失所,岁岁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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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丝飏,

何处秋声空外响,

离人心上秋。

人比黄花体态,

书写簪花字样,

生怕君郎添怅望。

只说侬天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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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长老给的红牙板上刻了细细小字,是后朝人士的词作: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旧年已矣,故园易姓,乡心梦碎,南阁无声。

我只能活在彼岸留存的历史里,享一享长命女剜心换来的恩惠。

长命锁在我手里,我却不安宁起来。私心所在,大抵我还是想他长命百岁。

我细细描摹长命锁的纹理,红牙板挂在海棠枝上。我不曾在扬州耍过红牙板,只移筝算不算是青楼女子情。

一生一痴,害了自己。

人世颠沛流离百载,我守着彼岸的陈府活了百载。南阁子的海棠花一如百年前,又密又繁。自入彼岸,再至扬州,躲进陈府,不问春秋。

我把自己丢在一茶一酒彻成的彼岸陈府里,清茶美酒,一醉方休。

长命缕系在我腕上,五色的丝线,我过端午节。

恍惚,他拿着长命锁折着海棠而来。一如当年我出嫁前,他把手里一支银簪放我手边。海棠花瓣飘到掌心,凉凉的,勾着痒。

“仙子,你可听过《春日宴》?”

春日宴,目语色传眉蹙遍,暗示无多愿。

一愿同心休变,再愿月圆人健,终愿于飞成燕燕,暮暮朝朝见。

醒时,半盏枯棠凋旧锁,年年忘旧年,暮暮朝朝见。

我假装陈宴还在。

又假装我不是长命女。

我在一日又一日里,望着天井窄窄的一隅天空,忘记了长命锁、忘记了海棠花。

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对我极好的人,他不在了。或许堕入轮回,他叫陈宴。

我总疑心:他爱过我。

我不是长命女,我只是陈三愿。

扬州皇商陈府,有三个子辈:

长子陈宴与长女陈春歌为正妻所生。

妾生一庶出女儿,名唤陈三愿。

而我就是陈三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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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芜春山尽头处,

蓦然回首,

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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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温隽第一次去彼岸,是弟弟温苏快死的时候。

我弟弟的命靠着宋瓷里的陶瓷养了十几年,续命这么多年,他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就快死了。温长安心疼小辈,给我想了个法子,让我去找长命女陈三愿,说,也许长命锁能让温苏长命,多活几天也行。

这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也许温长安只是不想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总之,我被特赦来到彼岸。陈三愿早早等候,抛着橘子玩儿。

我开门见山:“我找你问一个人,陈宴,你的兄长。”

“陈宴啊。”她飘渺了神思,神情茫然,仿若不谙世事的少女。

陈三愿托着腮想了又想,连手里的绢扇也不再把玩了。

“温隽姐姐,我不记得这个人了。”她半抬起眸子,看着我回复道。

不记得了?我侧眸看她。

她的眼睛干干净净,澄净得像是一汪湖泊,装得下蓝天白云。

她坦然得不行:“我是长命女唉,我活了那么久,见了那么多人情世故,谁还记得兄长啊?”

她说得有理,何况陈宴是她尚为凡人时的兄长,不记得实属正常。

“如此。”我起身,“你可有什么法子找他。”

他们一父同胞,血脉相连,若是可以,用她的血来找陈宴的魂引最方便不过。

“温隽!”她脑上有几分恼,“你要用我祭血引魂?”

这请求实在是有些不礼貌,我自知理亏,轻咳一声,想要辩解无从平辩起。

陈三愿直起身来,繁重的马面裙堆叠又垂直落下,微微反着光,衬得她整个人娇俏的不行。

“是我唐突,抱歉。”

“温隽。”她的声音娇娇的,叫住我。

“你说我一个必须帮你的理由。你说一个理由,一个理由我就帮你。”

我抿唇,分不清她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可我救人心切,告诉她:“陈宴手上有长命锁,那把锁可以让温苏长命。”

陈三愿冲上来问我:“陈宴手上有什么?”

长命锁。

锁长命,渡安生的长命锁。是中国传了几千年的习俗,给刚出生的襁褓婴儿,用来祈福保平安用的。

陈三愿冲上来的样子让我皱了眉,我没见她这样过,像是索要糖果的小孩子却得不到最后一颗糖。我又重复一遍“长命锁。”

陈三愿:“可有样式?”

有的。那样式在我脑中绘成型,我提起她书案上的毛笔白宣勾勒起来,没一会儿就**不离十地出现在白宣上。

我要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我精细得连每一个细纹都描出来,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陈三愿看了有些欣喜:“都闻温隽姐姐一双妙手,丹青、山水、书画可还有姐姐不会的?这长命锁我看得实在像——如你所言,这锁在陈宴手里,你何时要这锁,我亲自取了来送你。”

“不用,我找到陈宴便可。待取这长命锁用完,还是要引他回忘川的。”我拒绝陈三愿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陈三愿果然敛了神情,少了几许神采还泄了口气。

但她而后又用志在必得的眼神望我:“你求我祭血引魂,不若用这幅画如何?”左右不过一幅画,我又问了一句:“你若喜欢送你便是。只是这画的不过是个物件,也不是什么用心良苦的泣血之作。”

陈三愿笑着拽住我:“哎,可别麻烦了。这随手而作已是佳品,何况你之前可连幅画都没打算赠。”

话是对的。也倒显得我无礼起来。

我承诺:“你要是祭血引魂,我自会予我所能。”

陈三愿被我的话引得笑:“我帮你我帮你,你把画给我嘛。”

我未曾想到比我想象中顺利许多,立刻应她:“自是要给的。”

陈三愿晃了晃脑,头发上那两个装饰用的粉绒花团子也跟着晃,实在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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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样的人,一生都是无能为力。我看过张爱玲《茉莉香片》里有一句话:她不是笼子里的鸟。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

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

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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