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天高云淡。
这一日,江舟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何以歌与温别贺出门,美其名曰“赏秋”。
三人行至一处枫林,层林尽染,红黄交织,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江舟眼珠一转,指着林深处一株形态奇特的古枫,对何以歌道:“小歌,你看那棵树,像不像一把巨大的凤尾琴?听说树洞里有时会传出天然琴音,玄妙得很!你快去瞧瞧,若是真的,说不定能悟出什么新曲!”
这理由编得颇为蹩脚,但江舟一脸笃定,眼神里写满了“快去探奇”。
何以歌看了看那株并无甚特别的古枫,又看了看江舟,虽觉莫名,但他本性不喜纠缠,便也懒得深究,依言朝着枫林深处走去,白色身影渐渐隐没在绚烂的色彩中。
见何以歌走远,江舟脸上嬉笑之色瞬间收敛,一把拉住温别贺的衣袖,将他拽到一旁巨大的山石后,确保四周无人。
“喂,”
江舟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有没有觉得……小歌他,不太对劲?”
温别贺拂开他的手,面色冷峻:“你想说什么?”
江舟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地盯着温别贺:“我不是在说笑。温别贺,你仔细想想,自他下凡以来,你可曾在他身上感受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情丝’波动?”
“情丝”二字,如同惊雷,在温别贺耳畔炸响。他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他身上,感觉不到情丝的存在!”
江舟一字一顿,语气沉重,“我是谁?机缘殿丝缘仙子的徒弟。就算学艺不精,对这东西的感应也绝不会错。寻常凡人,哪怕再冷情寡性,只要魂魄健全,情丝纵使微弱,也总有一线牵连。可小歌身上,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就像……就像那东西根本从未存在过。”
他越说越急,带着一种发现可怕真相的焦灼:“你想想看!他在琅玕阁那种地方,面对形形色色的追捧、示好,甚至你那般……强势的接近,他可曾有过半分动容?愤怒、厌恶、或许有,但那都是最直接的情绪反应,与‘情’无关。他就像一尊完美无瑕的玉像,能感知周遭,能做出反应,却唯独缺了那根能让他与这红尘真正产生‘牵绊’的线。”
温别贺僵立在原地,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回溯与何以歌重逢后的点点滴滴。
是了。
他掷下万金,包下他所有时辰,他以为能换来一丝特别的关注,何以歌却始终平静无波,只将他视为一个出手阔绰的客人。
他强势将他带离琅玕阁,安排住处,他以为会激起反抗或至少是不甘,何以歌却只是被动接受,如同接受一场无关紧要的天气变化。
他刻意接近,言语试探,甚至带着笨拙的讨好,何以歌偶有回应,也仅限于礼貌或是不解,从未有过更深层次的情绪涟漪。
就连那夜为他缝补衣袍,那举动看似亲近,但何以歌的眼神里,也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物归原样”的专注,并无半分旖旎或温情。
原来……不是他心若磐石,不是他记忆被封所以冷漠,而是……他根本没有感受和回应“情”的能力?
“怎么会……”
温别贺的声音干涩沙哑,“下界历劫,魂魄入凡胎,纵有封印,根基仍在……情丝怎会凭空消失?”
江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也想知道!按理说绝无可能!除非……”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悸,“除非他下界之时,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意外!天道轮回,百世坎坷命格……这其中的凶险,你我皆知。会不会是在投入凡胎的过程中,受到了什么冲击,或是……被那苛刻的命格法则,生生磨断了情丝?”
这个猜测让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百世坎坷,每一世都不得善终……若是在这样的命格碾压下,为了保护魂魄核心不因情致伤而彻底崩毁,天道法则是否会选择性地“剥离”那最易引动波澜的“情丝”?
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温别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有没有办法?”他开口。
“找回情丝的办法。”
江舟眉头紧锁:“情丝乃魂魄本源之物,若只是隐匿,尚有法可寻。若是彻底断裂、消散……”
他摇了摇头,语气沉重,“据我所知,机缘殿的典籍里,从未记载过能重塑情丝的先例。那近乎于逆转天道,重塑魂魄了。”
他看着温别贺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咬了咬牙,又道:“不过……也未必就是彻底消散。或许只是被某种力量封印、或者剥离后遗落在某处?毕竟小歌的魂魄主体看起来并无大碍。只要能找到根源,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终究是一线光明。
温别贺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何以歌清冷的面容,闪过他抚琴时专注的神情,闪过他递过桂花糖时平淡的眼神……原来那看似触手可及的人,实则隔着一道名为“无情”的、最深的鸿沟。
良久,他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是那沉寂之下,是更加偏执和疯狂的决心。
“找。”
他只吐出一个字,冰冷而坚定。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他一定要找到何以歌失落的情丝。
哪怕翻遍三界,逆乱轮回,他也要让他重新感受到这世间的一切情感,包括……他温别贺那份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剥离的执念。
林风拂过,吹落几片红叶,盘旋着落在两人肩头。
远处,何以歌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并未在古枫处找到什么天然琴音,只是随意走了一圈便回来了。
他看着神色各异的两人,眼中依旧是一片清澈的淡然,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他自身核心秘密的、沉重的讨论,与他毫无关系。
而这,恰恰是最让温别贺感到刺心的事实。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小院中,何以歌已然安寝,江舟也不知窝在何处。
温别贺独自立于院中,仰头望向那轮被薄云遮掩的冷月。
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眼底深处,一点寒芒凝聚,那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光。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消散在原地,再出现时,已是在九重云海之上。
仙气缭绕,星河低垂,熟悉的景致却引不起他半分波澜。
他径直朝着那座掌管三界姻缘机缘的殿宇而去——机缘殿。
夜深,机缘殿不似白日繁忙,只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清辉。
丝缘仙子正于内殿核对命簿,忽觉殿内气息一凝,她抬眸,便见温别贺不知何时已立于殿中,玄衣墨发,周身带着从凡间沾染的、尚未散尽的清冷夜露之气,与这满殿的旖旎红线格格不入。
丝缘仙子,一位姿容端丽、气质温婉中带着威严的女仙,见到他,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搁下了手中的玉笔,淡淡道:“魔尊大驾光临,我这小小机缘殿,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温别贺并未在意她的态度,他甚至未曾寒暄,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何以歌的情丝,在何处?”
丝缘仙子眸光微闪,面色不变:“魔尊在说什么?何仙君下凡历劫,自有命数。情丝之事,乃魂魄根本,岂容外人探询?”
“命数?”
温别贺缓缓向前一步,并未释放威压,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让殿内的长明灯火焰都为之一滞,“百世坎坷,不得善终……这命数,仙子当年,似乎也曾为他求过情。”
他提及旧事,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了一下。
丝缘仙子握着命簿的手指微微收紧。当年判罚何以歌时,她确实因不忍而开口求情,此事知晓者不多。
“天规律法,非我等可以置喙。”
她稳住心神,语气依旧平稳。
温别贺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缠绕交织、闪烁着各异光芒的红线,最终落回丝缘仙子脸上,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本尊无意干涉天规。只想知道情丝下落。”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仙子掌缘,当知‘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历劫之仙因魂魄有缺,导致命轨彻底崩乱,甚至……魂飞魄散于凡尘,这因果,不知机缘殿,担不担得起?”
他只是陈述一个“可能”的后果。
但这后果太过严重,严重到让丝缘仙子都无法保持完全的镇定。
她深知温别贺的性子,也清楚他对何以歌的执念,若何以歌真的因情丝缺失而在凡间出了无法挽回的意外,眼前这位前魔尊会做出什么事,她不敢想象。
那引发的连锁反应,绝非她一个机缘殿所能承受。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丝缘仙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重新拿起玉笔,在一方空白的玉简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然后指尖一弹,玉简化作流光射向温别贺。
“此乃天机,本不该泄露。”
她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但……望魔尊谨记,强求未必是福,顺其自然或许……”
温别贺接住玉简,看都未看便纳入袖中,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本尊只要他完好无损。”
说完,他转身便走,玄色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的云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
温别贺回到凡间小院时,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他袖中的玉简上,只有四个古朴的字迹:纪辰山谷。
三日后的清晨,一艘不大却颇为精致的乌篷船停在了小院后的河岸边。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显然是温别贺安排好的人。
江舟打着哈欠,拎着个小包袱,率先跳上了船,嘴里嘟囔着:“一大清早的,去哪儿啊这么急?纪辰山谷?听着耳生……温别贺,你又搞什么名堂?”
温别贺没有理会他,目光看向站在岸边的何以歌。何以歌依旧是一身白衣,背着那张古琴“声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行程,他似乎并无异议,也并无好奇,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安排。
“走吧。”
温别贺对他说道,声音比平时缓和些许。
何以歌微微颔首,踏着跳板,步履平稳地走上船。
三人入了船舱,舱内布置简洁,却备好了清茶点心。
船夫在船尾撑篙,乌篷船轻轻离岸,顺着蜿蜒的河道,驶向未知的远方。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河面笼罩着一层薄纱,两岸的秋景在朦胧中向后掠去。
江舟扒在船舷边看了一会儿风景,觉得无趣,又钻回舱内,凑到何以歌身边:“小歌,你知道纪辰山谷在哪儿吗?去干嘛?”
何以歌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摇了摇头:“不知。”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是真的不知,也是真的不关心。
温别贺坐在对面,端着茶杯,目光落在何以歌波澜不惊的脸上,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贴身藏好的护身符。
小船破开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向着那隐藏着秘密的“纪辰山谷”,缓缓驶去。
河风带着凉意,吹动船头的灯笼轻轻摇晃,也吹动着命运那不可预测的航线。
[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失落的情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