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不算小的抢劫案件占去了安室透将近一周的时间,逃窜犯被抓捕归案的那天下午,风间裕也和他约在天桥下交接案件内容,原本这样的事情无须公安插手,但证据却显示逃窜犯是被他人煽动,于是,档案避无可避地来到了他的手里。
“被击毙了?”安室透有些不满,“没有人质挟持的一次攻坚,也已经知道犯人身后还有其他势力的煽动,SAT为什么会击毙他?这是我们的精锐部队能干出来的事情?”
面对他有些严厉的语气,风见裕也只能小心措辞:“涉及SAT……特殊急袭部队的事情,即使是公安也没法直接问责,实行击毙的突击班也还没写出详细的事件报告……”
“太慢了!事情已经结束两天还没有写出报告,”安室透把档案拍回风见裕也手里,“如果没有合理的击毙缘由,我们就该在报告里写他们无故丢失我们追了一周的线索。”
说到这里,他就想要起身离开,但步子转过一圈,他又踏了回来,安室透蹙起了眉毛:“是突击班击毙的犯人,不是狙击班?”
“……是的。”风见裕也回答。
安室透冷笑了一声:“如果持枪就向手臂开枪,如果持械就向腿开枪,但是突击班开的那唯一一枪精准夺走了犯人的命,这是文明社会的法制力量该做出的事情吗?”
这句质问掷地有声,风见裕也鲜少遇见他表露出这样的怒气,档案在他的手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他信誓旦旦地说:“等到报告提交,我会向警视厅提出正式抗议的。”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似乎让对方有些无措,安室透摆了摆手:“别在意,我不是对你发火,只是认为确实可以提醒一下SAT的行事作风。”
秋雨正毛毛落下,他冒雨穿过街巷,还在思考如何衔接那些断掉的线索,当咖啡厅的招牌在远处露出小小一角时,他逼迫自己把这件事情短暂地抛之脑后,那份冷冷的怒火在他踏进波洛咖啡厅的瞬间已经烟消云散,降谷零会在很快的时间里让自己重新成为安室透。
和小梓打过招呼,用毛巾拂掉外套的水珠,放松全身的肌肉,把温和的笑意含在嘴角,再微微降低声音。他给隔壁的樱子婆婆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再把热牛奶和橙子慕斯放在了恶魔客人的面前。
她隔着墨镜瞪了自己一眼,安室透断定。
“小帅哥,你送错桌了,”她指了指慕斯和热牛奶,“我点的是橙汁,加冰。”
“要入睡的话,我并不推荐伏特加混橙汁把自己灌倒,”安室透微笑起来,“酒精可以加快入睡,但是会让睡眠变浅,热牛奶的功效比伏特加更好,你可以试试。”
她笑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拿这张脸和这种处处关心的情商,把来店里的女高中生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和她不同,他保持的是和善的微笑:“慕斯是我的练手作,是免费请客人你试吃的,甜分也可以帮助分泌多巴胺,对治疗PTSD很有效果。”
她抬手取下墨镜,露出了她那双红色的眼睛,安室透没有习惯和这样一双不属于正常人或普通人的眼睛对视,但他依然没有挪开目光。
恶魔客人的声音很平淡:“少自以为是,小子,牛奶和慕斯属于那些每天围着你喊‘安室先生’的女高中生,但没法属于我,你那敏锐的小脑瓜转了这么多圈,知道了我是军人,知道了我是俄国人,知道了我有战后PTSD,那你更应该去他妈的把橙汁给我拿来,让我把这瓶该死的酒喝下去,然后让我睡一觉。”
脏话是她的语言习惯,军人的语言习惯。安室透很快做出了判断。虽然她的句子连在一起又失礼又难听,但是她只是在平静且直白地叙述。
“你试试就知道这能否属于你,”安室透说,“我还没见过有人的身体激素排斥甜分呢。”
“如果对我无效怎么办?”她有些无可奈何地问。
“那我请你喝一杯,”他即刻回答,“Kusskaya的伏特加酒精度高,但是日本的山崎威士忌不仅酒精度高,而且很有风味。”
“你是在搭讪吗?”
“啊,那真的是误会我了。”
“那你想干什么?”她有些不耐烦了,“我只是个普通客人。”
虽然她嘴上喊着小帅哥,但事实上自己的这张脸完全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否则不会引起她这样的警戒心,安室透判断着。不过,前苏联的退伍军人出现在东京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都还是调查接触一下比较好。
“我的家人也患有战后PTSD,”安室透张嘴诌出了一个合理的故事,“四年前他跳河自杀,我只是希望每个保家卫国的军人在战后能受到好的待遇。”
她沉默了。她微微翕动唇齿,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把墨镜推回鼻梁。几秒之后,她依然没有对那盘慕斯下手,安室透将放着勺子的那一面转向她,她才伸出手去捏起那支精致的、小巧到似乎她无法适应的甜品勺。
疤痕。捏起金色甜品勺的那支手遍布疤痕,细长的白色深浅不一地爬满手背,小指骨节似有畸形,应当是受伤后没有得到正确的接骨。
她像切开生肉一样利落地砍断慕斯的前半截,她低头的时候,安室透听见了她用俄语轻声喃喃:“Точтоязащищаюужедавнопусто.”
我所保卫的,早已空无一物。
慕斯和牛奶没法对她起效这件事情,安室透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如果不是睡眠障碍严重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不会戴着这些繁琐的伪装光临咖啡馆睡觉。
他依约邀请恶魔客人在咖啡厅闭店后去附近的bar喝上一杯,后者已经在缺眠的烦恼中一路都在揉动自己的太阳穴,即使向安室透表现出了警惕心,但她忍耐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尽量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酒侍将安室透存放的那瓶山崎威士忌拿了上来,干果和巧克力香在开瓶时漫溢出来,安室透往两只冰杯里倒上一圈红琥珀色的酒液,然后推了一只杯子到恶魔客人的面前。
感受到他将酒杯推近,她微微战栗,用余光穿过手臂确认了他的动作,她已经取下墨镜,金色的睫毛正微微扇动。
“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安室透说,“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
“对亚洲人来说,俄罗斯名字相当难记,而我的名字也确实毫无意义,”她疲惫地说,“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即使是假名也不愿意编一个给我,”安室透笑了,“用樱子、和子之类的日本名叫你也可以?”
她瞥了安室透一眼,威士忌的香气似乎堪堪让她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她说:“我奶奶是日本人,我算混血,你想这么叫我也可以。”
“啊,这就是你来日本的原因,”他摆出了然的表情,“苏联去年解体,如果是俄罗斯的话,现在应该是相当混乱的情况。”
“万一我是乌克兰或者白俄,阿塞拜疆或者格鲁吉亚呢?”她懒懒地开了个玩笑。
“那看来确实是俄罗斯。”安室透听出了她的玩笑。
“我八岁之前都在东京,”她杯里闻香用的那一点威士忌已经被她喝净,安室透又替她满上杯底,她继续说,“那之后,五年在阿富汗,十年在俄罗斯。”
阿富汗战争。安室透早已猜到这些。
“你二十三岁呀,”他说,“看着是比我小不少。”
闻言,恶魔用她的红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用透露出嫌恶的语气说道:“一张天天吸引女高来店里的脸,刚刚告诉我自己比我大不少?”
安室透容忍她的说话方式,因为她的手指没有离开过她的太阳穴,他说:“比你大三岁,二十三很好,即使回到了日本也还能重新融入,听起来你还有家人在日本,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的。”
她俯下身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或许是因为头疼感加剧,她屏息抬起头来,倚着手臂靠坐在吧台上:“啊啊,我没有家人在日本,我的家人死完了,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的话。”
“……我很抱歉。”安室透真心地说道。
她没回应他的致歉,而是保持那个倚靠手臂支撑的姿势,复又把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安室透伸手想帮她重新倒上,她却先他一步拿起那瓶威士忌,往杯子里满满当当倒上了一杯。
又是一满口威士忌。不管亲眼目睹多少次,安室透都会在心中对苏联人的饮酒能力感叹。
“我说,服务员小哥,”她眯着眼睛说道,“十八年陈的山崎可不便宜,这是你的工作可以支撑你支付的价格吗?你还经常——经常翘班。”
“是副业,”安室透回答,“我其实还是一个侦探。”
她愣了愣,随后大笑了起来。安室透没有看她,任由她在自己身边笑得前俯后仰。
“你?侦探?”她的笑意还未褪去,“替人找丢失猫狗的那种,还是闯进命案现场擅自调查的那种?或者帮妻子找丈夫的出轨证据,帮丈夫跟踪疑似不忠的妻子?”
安室透想温和地向她解释自己的侦探工作,但她却摆手打断,并用接下来的话语让他停住了提杯的手。
“你知道,在苏联,一个退役的军人和克格勃打交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会调查你的思想精神和生活状态,保证你依然是CCCP的忠实拥簇,猜猜看,我们坐下聊的每一句话,你让我想起了谁?”
她抬手看了眼表,说:“十五分钟,你用十五分钟知道了我对日本并不排斥,知道了我在日本和俄罗斯生活的时间,也知道了我参加了五年阿富汗战争,还知道了我在日本没有任何家人。”
“一个咖啡厅的服务员,却从来不为生计忧愁,总是无偿为所有人提供额外的服务,邻里之间对你的评价都很好,但时常会消失很多天,现在他告诉我,什么?他的主业是侦探?”她摆着手,拿自己的威士忌杯碰了碰他的,“我不信会有普通人给侦探付费,调查一个PTSD的前苏联军人。”
她没信自己的任何说辞,安室透心想,那个家人因为PTSD自杀的故事她也没信。但是她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喝下了这杯威士忌,并且在知道一切都是套话的情况下自然地把自己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撒谎?前面的所有信息都是虚假的?
“侦探总是比普通人多一些好奇心,”安室透坦然地面对她的质疑,“倒是你的疑心好重,因为是前军人吗?”
“我没有疑心,我只有直觉,”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也没必要质疑我在跟你说谎,因为我戴墨镜假发掩饰自己的外国人身份,也只是为了安静地生活。”
“我懒得管你是侦探还是日本的什么情报组织,”她又饮下一口,并且敲出烟来点燃,“我脑子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枪声,坦克履带的行进声,哭喊声,我只想在这些该死的声音里好好睡上一觉,你们咖啡厅有能让我睡着的神奇功效,所以我愿意在那里睡觉。”
斯拉夫人的直接了当,配上一个饱受PTSD折磨的灵魂,还有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所磨砺出来的“直觉”,这一切组合成对安室透而言全新且不曾见过的人格,他承认自己第一次在调查对象面前出错了牌。
“为什么不选择吃药,而是选择酒精?”他冷不丁地问道,他卸下了“安室透”的面具,用降谷零的声音问她,“短暂的麻痹和有效的治疗,有你这样的理智,应该选择后者吧?”
面对安室透失礼但直白的提问,她反倒满意地眯了眯眼睛:“我在俄罗斯吃了一年多的药,吃到对安眠药产生了抗体,其他精神类药物让我置身幻梦停止思考,但是一旦停下它,我依然会活生生地落回地狱。”
她懒洋洋地吐出烟雾:“一个做梦的废物,或者一个清醒的疯子,我选的是后者。”
“正确的治疗才有可能痊愈,”安室透说,“苏联曾经是你为之奋战的国家,现在你的信仰破碎了,所以你也想和碎裂的苏联一样不再痊愈?”
“别和从前线下来的人谈什么信仰,”她低下头,鲜红的眼睛瞥向安室透,“我们都是人形野兽,还在努力回忆人是怎么做的。”
安室透不再说话,于是她也保持了沉默。bar的音响里放的是一首Lo-Fi Hip-hop,音调缓慢但跳脱,像回忆中变得哀伤的盛夏,她指尖的烟雾缭缭而起,丁达尔效应汇聚在他们的头顶,灯光晦暗复杂,但点亮她疲惫的红眸。
最后那杯威士忌也被她饮尽,在她起身之前,安室透对她说:“你可以不用戴墨镜,也不用戴假发来咖啡厅睡觉。”
“这我就要说了,”她招手让酒侍去取自己的外套,“是的,我是军人,我疑心很重,我已经招来了你这样一个麻烦家伙。”
“这里是日本,不是苏联,”安室透接过自己的外套,看着她把烟和火柴塞进口袋,他说,“让任何人都可以安心睡觉,这件事情正是我在努力做的,所以我说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去那家咖啡店,那么你就是可以。”
她倏然抬起眼睛看向他,安室透对她回以淡淡的凝望,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而她此时总算没把她的那股斯拉夫劲头发散出来,她像个日本人一样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狡黠笑容。
“好吧,不过我承认,慕斯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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