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娅,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回到了苏联。我是个自私的祖母,总是学不会如何与你沟通,对于你这样的一个孩子,相比起你父母评价的我的高高在上,我更认为我是一种手足无措。
你今年八岁,我曾经对你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始终一知半解,但我此时此刻无比希望你可以记得它们,即便是只言片语,因为我们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我已经无法再陪伴你,并见证你的人生——即便我渴望见证。
我的同事们说,海风可以让人放松身心,除了午夜会有不要命的飙车党出没之外,湾岸线其实很适合谈话——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带你去湾岸线兜风,虽然我并不认为那样的环境比书房要僻静,但我知道你喜欢吹着风看看大海。
我不是很想学故事里的那些和蔼祖母那样,在分别时给你一些无意义的谎言,告诉你月亮轮转一千次之后我们就会再度相见,因为我知道你即便是个孩子,也早已明白了许多事情,更何况你是个聪明孩子。如果多年后的你重新看见信里的“一千个月亮”,你也不是那种会大哭着骂我是个骗子的人,你应该会觉得我这样的祖母,竟然顺了所有故事或世俗的意,在最后时刻搞了一把没什么意义的温情戏码。
所以,我会在这封信里清楚明了地告诉你:我们不会再见了,法娅,我们没法再见了,这不是说我会死,当然我很有可能会死,就像你爸爸在上个月遭遇的那样。你的祖父也是同理。
如若不是这样万不得已的境地,我们当然不会想尽办法让你这样一个八岁的孩子启程去往苏联,去往你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母家里……但是,于你而言,那终究是个家,是个可以给你容身之所的地方。
至于我们为什么非死不可,我不愿赘述,但你终究是会清楚的,只是,所有来自祖辈的恩怨会在你这里停止,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血脉相融,但我不会让我们的因果降临在你的身上成为原罪。
我对死亡没有恐惧,因为我也是一把利刃,我厮杀了一辈子,终于迎来了我折断的结局。我曾经想叫你不要做一把利刃,是因为你的一切都与我如出一辙,而我不希望你迎来我这种结局,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太疲惫又太痛苦,即便不畏惧死亡,也似乎看不见什么生路。我希望你不要踏上我们的老路,我希望你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即便它更庸常。
千言万语,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我捻捻这纸页,意识到接下来我即便字斟句酌,几页纸也终究装不下我想要对你说的话,那索性就不再说了,你会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法娅,海是汹涌的,但海也是无声的。我将与海风一同常伴你身。
你自私的
祖母
直升机和警用船在海面搜寻,几束探照灯来回梭巡着已经漆黑一片的海水。坠海的翼豹正在被吊起,岸边圈起的警戒线在灯光下泛出黄色反光,它既使人们停步,又使人们好奇。
降谷零开着搜查队的内部频道向出海口一路梭巡,人们此起彼伏地在频道里报告进度。他认为自己需要赶在警视厅和阿拉拉特之前找到法因娜,但今晚的结局似乎就是在冲着一无所获而去。
他的猜想的确对了大半。事情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情况,但也不算多么健康。在公里开外的渔船上,几个黑衣人正在将一具**的躯体从水里捞上岸,他们的穿着符合所有暗中行事者的刻板印象,其中一个人匆匆拨开这条“大鱼”的金发,确认了她的面容,于是他挥手,渔船立刻提速驶离。
法因娜已经几近力竭。从枪战中逃离又落海之后,她迅速逃出车厢,在没有氧气瓶的情况下尽力潜泳,只敢在桥底和渔船附近浮水换气,多亏警视厅认为中枪的她多半只能顺流向出海口去,而她的动作又足够快,所以她居然真的悄无声息地逃了出来。
那个确认她面容的男人用黑色的帽子和面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始终低头俯视着法因娜,那双眼睛让法因娜起了疑,但注意到她的视线,男人迅速挪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
法因娜没什么心情,她仰躺在渔船的甲板上,任男人连拖带拽地把她安置进船舱,她开口问道:“德米特里呢?”
“……阿拉拉特在船舵那边。”男人的声音闷闷的。
法因娜动了动手指:“我中枪了,没人准备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是子弹擦伤,如果你真的中枪,你游不了这么远。”
她没否认这句话,她只是清了清嗓子,然后盯着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泡,大喊了一声:“德米特里!立刻滚过来!”
片刻的死寂,随后,船舱的尽头传来了脚步声,法因娜依然湿漉漉地仰躺在船舱中央,直到一杯装满了的伏特加放在她脸边的地板上。视线中的钨丝灯泡被人影遮去,她眯起眼睛适应光线,随后看清了德米特里灰色的眼睛。
一双只存在噩梦中,本该属于已死之人的眼睛。
现在他们冷冷地对视着,一如梦中。
“我以为再会的时候,你会有很多话想说。”灰色的眼睛说。
“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确实会有话说,”红色的眼睛说,“告诉你我他妈终于也死了,你们这帮人全都争先恐后地逃向了死,丢下我一个人在泥潭里挣扎了这么多年。”
“那现在呢?”灰色的,平静的眼睛问道。
“我很遗憾我们都还活着。”红色的,冷漠的眼睛回答。
寂静。寂静蔓延着。法因娜打挺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她顺手捞上那杯伏特加喝了一口,然后站起来掀开桌上已经摆好的医疗箱,她把手臂上的伤口用镊子撑开,再把那杯伏特加对着伤口倒了下去,酒液噼啪落地,在他们的脚边汇聚成细流。
她放下空了的杯子,旋开酒精瓶照样做了一次,最后她放开镊子,捏合伤口,自己缝了三针。
疼痛让她的大脑清醒了许多。在这个亮着昏黄灯光、充斥着谷物酒香,且随水浪起伏的船舱里和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对话,她确实需要一些清晰的实感,以确定这不是每日每夜折磨她的幻影。
拖她进船舱的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他转过头想离开这里往船舵去,而法因娜正抽出她的那把马卡洛夫手枪。
她甩开防水袋,拉保险,上膛,对着他喊了一声:“喂,吉野隼人。”
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悚然回头,看见法因娜将枪口对准了他。
吉野隼人没再端着那副审讯室里的斯文败类样子,而是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一边的德米特里,但后者无动于衷,于是吉野隼人只能对着法因娜的枪口举起双手:“……在审讯室里不是我打的你,是我的上级。”
“废话,我又不瞎。”
“那我们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
“你管这叫针锋相对?难道不是我在单方面威胁你吗?”法因娜耸了耸肩,问:“你们搜查一课二系把我列成嫌疑人,是你受了德米特里的命令暗中推动的吗?”
“我没有,我的上级从一开始就怀疑你。”
“你的上级,那个该死的大块头,他也是你们的一员吗?”
“不是。”
“你受他的命来审讯我?”
“是的。”
“一之濑是你杀的吗?”突兀的问题。
但吉野隼人答得很快:“不是。”
法因娜看着他。而吉野隼人也意识到了她真正想要寻找的答案,于是他尽量放缓声音:“听着,我们没必要这样,一之濑不是我杀的,那天我值班,况且我也只是一个警部补,做不到影响案件方向判断,我们都同样效力阿拉拉特先生,我们应该和平相处。”
“你加入这个——组织?很久了吗?”
“……三年半。”
降谷零所在的公安意识到组织的存在也才两年,吉野隼人不是警方的卧底,而是组织安插在警视厅的内应。
虽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法因娜还是像随便问问似的开了口:“哦,你是组织的警察内应还是双面间谍?”
德米特里笑了:“我们现在不在警视厅,而我就站在这里,你指望他回答你什么?法因娜?”
吉野隼人跟着开口:“法因娜……小姐,你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太久,如果僵硬走火,这个情况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你才刚刚和我们接应上,有问题我们应该坐下谈。”
“劳烦你担心了。”法因娜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随后她扣动了扳机。
枪管外的水渍在高温下吱吱作响,子弹已经从这里行经,稳稳落入了吉野隼人的眉心。
德米特里没有惊讶,他靠在桌边,看着瘫倒在地的尸体,说:“培养一个警察内应很麻烦的,法因娜。”
他不会问法因娜杀人的原因,因为他们的起点和终点,始终都是杀人机器。她这样做了,德米特里反而能够确认她依然是她。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法因娜心想,如果是降谷零站在这里,那他会是什么表情?他杀过人吗?他擅长下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棋局,但他真的能够亲手背上一条人命吗?或者说,如果他站在这里,他是不是会感到难以置信,直到她给出吉野隼人非死不可的理由。
法因娜把那支马卡洛夫PM放回腰后,她看着德米特里:“现在该问你,是不是你杀的一之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噩梦的眼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