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灯花听到程若珏的话，不曾动怒，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这少女稚嫩青涩的面容上傲然的神气，过了许久，垂下头不再多说什么。
程若珏便像斗胜的母鸡，双手抱胸，傲然地站在洛灯花身旁。
洛灯花却像是不经意想起什么，瞥着她询问：
“今日，不该是你负责轮值玉净宗的禁域吗？为什么你会在此处？”
程若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色厉内荏地低声道：“你休要诓我，此等事也是你能知晓的？”
洛灯花平静地补充：“我听阿姐说过此事。”
此时的程若珏在她眼中简单得如同白纸，少女想要参与长兄娶亲的每桩新奇事，偷偷从本应值守的地方跑出来，导致禁域空无一人，若是来人有法子闯入，自然无人提前预警。
洛锦梅心思缜密，她了解程若珏心性，特意选在今日与程衔玉成婚。
洛灯花垂下眼，遮住眸中些许痛色。
她心爱的人，如日月般追逐的心上人，在洛锦梅眼中，不过是一可以用来达成目的的棋子，甚至连二人的婚事，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当作棋子算计进去。
她想，前世自己错的东西还是太多。
也许，洛锦梅才是对的。情，本就是世间最无用之物。
她只觉浑身一阵脱力，重回一世又如何。论修为，她现下的境界尚不及程若珏，更遑论本就是年轻一辈中翘楚的洛锦梅。论信任，她同洛锦梅放在一处，就连她本人甚至都认为洛锦梅更值得信任一些。
洛灯花茫然地回想前世她在众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肯好好修炼，只喜欢跟在永远不会喜欢她的程衔玉身后。
处处与阿姐洛锦梅比较，处处不如。
自卑又敏感，但凡谁在背后议论她的不是，她便会急得跳脚，借自己是洛家女儿的名头上前争辩。
像灰扑扑的过街老鼠，原本便是那副样子。
原本她也是同这几个家族中年轻一辈的人自幼相识，共同修行长大，却总是活得如同局外人。
她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将这些青梅竹马们的目光从光芒万丈的姐姐身上吸引到自个儿身上，哪怕只有片刻，却偏偏从来不能得偿所愿。
终于有一日，这些人肯正眼瞧她了，竟然都是带着刻骨仇恨。
她永远忘不了，这些人知道洛锦梅为了救她，坠入酆都鬼蜮时的神情。
就连程衔玉，那个永远温和、从不曾同任何人红过脸的人，都露出了冷漠到极致的神色。她颤抖着手指，想如往常一般牵住他的衣袖，解释自己并非故意。
他却恨到直接用灵力震断那衣袖，转身一言不发地跳入鬼蜮。其余人，皆似他那般，义无反顾跳入鬼蜮，为寻洛锦梅而去。
程若珏直接吓得哭晕在原地。
她当时是什么模样呢？
洛灯花无力地合上浅色的眼眸，只觉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便索性往身后的角落中一靠。
三日后，只有失去一双腿和一只眼的程衔玉，从鬼蜮中爬了出来。
皎如清月的第一贵公子，沦为废人。本是天下第一宗的玉净宗，也成为头个几乎沦陷在酆都鬼蜮中的门派，传承几乎断绝殆尽。
洛灯花为了弥补过失，咬牙以续弦的身份嫁给程衔玉。似是为了羞辱她，程衔玉竟然没有拒绝。
在玉净宗，她活得连寻常外门弟子都不如，修行之外，要一人照顾程衔玉的所有起居事宜。程衔玉性情大变，不再如过往那般温和有礼，变得乖僻暴戾，为了羞辱她，极尽挑剔，也时常讽刺。
至于一年后，由玉净宗三千内门弟子的灵躯铸成的防御破裂，鬼潮涌动、妖邪横行，玉净宗剩余人撤出宗门时，竟无一人想起她。
若非自己从洛家还昧了一样防御宝器，她便死在那时了。
洛灯花有时想，她或许死了才最好。
只是，当时她真心以为是自己铸成那样的大错。她不敢死，她不敢看那些因自己丧失所爱之人、满含恨意的眼。她亦愧，亦悔，如若她下十八层地狱，能换得这一切不曾发生，洛灯花九死不悔。
直到，奇迹回来的洛锦梅，带着那些自己曾经最珍视之人的尸首，回来后；直到，洛锦梅杀死自己前，揭开一切真相。
洛灯花忽然于魂魄深处生出些许倦怠。
她剩余的所有生气，同那如山般的愧疚，一同卸下了。
她缓缓睁眼，琉璃似的眼眸里倒映着玉净宗处处燃点的喜烛花灯，面沉似水，心绪倦怠。
在她眼前，是程若珏的背影。她越过程若珏，恰好瞧见一队衔着红梅的玉鹤和簪花的青衣玉净宗众弟子，簇拥着身着喜服的程衔玉和洛锦梅从眼前经过。
恍惚间，她瞧见洛锦梅的眼转过来，冲她遥遥递过一个笑。
那个笑中，是前世她从未察觉出的嘲讽……以及恶意。
“程若珏”，洛灯花轻声唤着：“你不回禁域，若是有人偷偷闯进去，弄坏了什么东西，会怎么样呢？”
程若珏不耐地蹙眉，头也不回，双眸紧紧地盯着远处的热闹，半呵斥半嘲讽道：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这个素来讨人嫌的废物点心，今日分外安静，这才同她多待了一会儿。
现下对方又露出那种尖酸刻薄的模样，她的耐心瞬间消解大半，便寻思着如何能在保证洛灯花不搞事的前提下，自个儿继续跟着迎亲的队伍好好玩耍一番。
想起荷包里因为闲来无事，从民间买来的些许药粉，她眼珠转了转，计上心头，转身朝身后洛灯花招着手：
“喂，你来一下。”
洛灯花半个人都掩在墙角的阴影中，闻言眼都不抬，像是没有听到。
程若珏挑眉：“你聋了吗？别以为今天我大哥娶锦梅姐姐，我便不会揍你。”
她捏紧拳头，几步上前，却见洛灯花眼中含着几分冷峻到极致的讥诮。
她抬手，“啪”给了对方一个巴掌，洛灯花原本白嫩的左脸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嘴角则有些许淤青，隐隐渗出血来。
洛灯花抬手摸着脸，竟然笑了起来。
她眼中水光潋滟，这笑竟然让程若珏吓得退了两步。
“你退什么？”
洛灯花好奇地瞪大眼：“你是担心我会还手吗？”
程若珏掌心竟然有些许薄汗，方才打人的那只手手掌火辣辣地热，好似握着一块炽热的炭。她摇摇头，今日的洛灯花处处不对劲。思量再三，她还是把手伸进了荷包。
今日的洛灯花，更讨人嫌了。
洛灯花“咯咯”笑着看她将手伸进荷包，不再说话。
程若珏捏出一把迷药，直接抬手弹向洛灯花的口鼻。
对方并不躲闪，坦然受了药粉，很快便软软地瘫倒在角落里。
程若珏有些紧张，她只觉得今日似乎有些过分了。
然而她并不后悔，又怕自个儿这行径被程衔玉瞧见训斥，便又捏法决，塑了一对玉雕的大雁，遮掩在洛灯花晕倒的身体之前。
见所有行径都被遮掩干净，这才拍了拍掌心的灰，眉眼中带着倨傲，朝此处扮了个鬼脸：
活该，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像这样的晦气鬼就应该安安稳稳躺在角落里睡一觉。
她哼着歌，快步朝迎亲队伍离开的方向追去，等等她啊。
……
玉净宗的青衣弟子正捧了手里的赏钱，喜滋滋地沾了唾沫数着铜板的个数。却在这时，总觉着有人冲他左耳吹气，低声唤他的名字。
弟子好奇地转头，见一面容和蔼的老妪佝偻着身躯，紧贴在他身侧，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顶，脸上的褶子橘子皮般叠起来，瞧着些许渗人，正冲他一个劲儿地笑。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下一刻，他两眼一翻，肉身轰然落地，一缕轻魂飘出。老妪的脸上下裂开，露出猩红的舌头和惨白的尖牙，一口吞掉了弟子被唤出来的神魂。
同一时刻，各种邪魔出现在玉净宗的角落，因大婚处处高挂的红绸，处处被飞溅起的血迹染得更深。
天上的月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愈发大而圆，宛若巨山往地下压来，闪烁着猩红的光。
程若珏跑着跑着，不由自主定住脚步。她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皆是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啜泣、呻吟、怒吼，血红的光芒宛若浓稠的血雾笼罩在玉净宗上空，时不时有青白的灵光闪烁，那是有人运功同邪魔战在一处，那些灵光大多却转瞬即逝，变成骨肉碰撞、脑浆迸溅的声响。
“若珏！”
有人在唤她，程若珏循声去看，只见一长得如同癞蛤蟆的巨大妖物正高仰着头，两片肥厚的嘴唇间卡着一人，他青色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透，俊秀的面容因疼痛变得近乎狰狞。
怪物在咀嚼，锋利的牙齿闭合一次，便有浓郁的血喷涌而出。那男人死死盯着程若珏：
“跑！快去正殿！酆都……酆都现世，玉净宗的阵被破了！快跑！”
程正琏，是程若珏的堂兄。即时半个身子已被绞住，他手中仍旧紧攥着剑，一下又一下徒劳地刺戳着那妖物坚不可摧的外壳。
程若珏的思维因恐惧暂停，身子却下意识地听着堂兄的话，往正殿跑去。
酆都鬼蜮。
她的眼中迸发出泪水，是怕、是愧、是悔。
洛灯花的话忽然如洪钟般响彻她的耳畔：
“你不回禁域，若是有人偷偷闯进去，弄坏了什么东西，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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