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赖政的处境并不算很好。
身为投向平家,并且帮着平家监督镇压本家的“叛徒”,源赖政在源家是人人唾弃的存在,唯有他的儿子碍于亲情还与他有一些联系。不被本家接纳,在平家也被视作可有可无,源赖政门前很冷清,侍从极少,家里没有马,只有一匹老驴,看着可怜。
【狮子王】是一把刀,刀剑付丧神,源赖政再怎么多疑也不会怀疑自己刚刚从王手中得到的、或许打造出来年龄还不到十岁的刀剑会窥破他的秘密。他总是深夜披衣悄悄动身,照明只用手中托着的微弱烛火,跃动的火苗将半边侧脸镀上深沉轮廓。【狮子王】不睡觉,对这个时代乃至这座城市没有兴趣,每次源赖政有所行动,他便自屋檐上睁开眼,带着鵺和黑刀拵跃下,跟在旧主的身后。
太刀在夜间不算有优势,但隐瞒过一些只有些许灵力的普通人类来说还绰绰有余。人类和付丧神的脚步一前一后迈过吱呀作响的木板,只有这里似乎被修缮过,隔音效果很好。【狮子王】在源赖政身后探出半个头,看源赖政掀开榻榻米下一处木板,露出看不清尽头的向下阶梯,烛火盖上盖子之后被源赖政挂在身上,他开始借着烛光轻车熟路地向下爬。
每次源赖政转头,【狮子王】的脸庞总和他凑得很近,太刀的视力在这种距离下能清楚望进前主阳光下偏棕的眼眸深处去,夜晚——也就是这种时候,源赖政的眼睛黑得看不清瞳孔,这种黑被【狮子王】解读为野心。他托着腮看着有野心的、隐忍的中年男子一点点爬进他积攒数年的武器库里面,直到那一点发灰的发旋也看不清楚。然后【狮子王】一收披风,干脆地落了进去,脸上没什么表情。长靴踩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就像这地下武器库里堆积的刀剑互相碰撞的声音。源赖政背对着他又一次开始数墙上的弓箭和箱子里的金钱,烛火只拢着他一人,【狮子王】站在身后像一个不请自来的魂灵——然而他不必忧虑,因为源赖政的腰侧,标志性的黑刀拵正在衣襟旁给光照得明明白白的——只要狮子王还在,【狮子王】就会一直在。
第二天,源赖政打定主意出趟远门。
他打算跟着一些被雇佣的流浪武士走一趟那条偏僻的贸易小道,从那里的某处山丘后面转向某位盟友所居住的地方,商谈一些有关“野心”的计划。藤野氏提出了她的忧虑:此时出门,难道不会被平家发现么?以及不带任何自家豢养的武士在身边,怎么能够保证源赖政的安全?
源赖政轻抚妻子的后背。他射杀鵺的功绩,平家大概正在努力榨取其中的价值,并不会此时给自己送来把柄。不带驴和任何能够识别身份的物品,被视作普通的落难武士的话,只要交足够的钱财就可以被放过一马——更何况源赖政并不柔弱。
那么仲纲呢?藤野氏询问。他们的儿子,虽因为父亲的事经常被羞辱,但还被源家视作一份子,他此时正在陪伴妻子等待腹中胎儿的降生,预计就在这个月——源赖政的孙子,即将诞生于世。
“正是如此,他们在此时才会格外不愿意与我见面。”源赖政说得清楚。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也当上爷爷了——一个不受人喜爱、还会让子孙辈蒙羞的长辈。而源赖政强大的心理能够让他坚韧地在人们讥讽的目光中毫不在意地骑驴走过。
不过,不知儿媳会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又会取什么名字呢?源赖政骑着买来的老马,混迹在流浪武士群里面,在斗笠下走神了一瞬间。
【狮子王】——说来惭愧,身为付丧神,明明是神,他却不会飞,因此此时正奔跑在源赖政的马旁边。这点速度对他来说还算游刃有余,也将源赖政的走神尽收眼底,毕竟老者的右手正按在腰间的刀剑上。难道是突然对谁萌生了杀意,想要现在就拔出狮子王吗?【狮子王】猜测着。凭着脑中十分稀少的记忆,他自然想不到源赖政这卧薪尝胆的人物难得出神是在想孙子的名字——若是说“爷爷”这个称呼的话,源赖政大概想不到,他被刀剑付丧神如此呼唤的次数会远远多于他真正的血缘亲人不情不愿的请安。
自从源赖政某一次在【狮子王】面前说出一句“以我源赖政的名义保证”之后,善于学习的付丧神很快借走了这类句式。喊主人感到生分,直呼全名又不太礼貌,至于“源赖政大人”之类的话语,听起来颇有阴阳怪气的味道在里面。并不记得自己年龄的太刀付丧神,从人类的集市转过一圈回来,便把“爷爷”这个亲密的称呼占为己有,或许多这样呼唤几句,源赖政就会像对待孙子一样给他买椿饼和味增年糕。
至于【狮子王】每天在屋檐上打盹、偶尔斩杀来犯妖物时在闲聊中随口说的什么“以爷爷的名义保证”,他大概为了源赖政的声誉而好好遵守了。这换不来味增年糕,但源赖政仍常常细心保养太刀本体,这份关怀是因为太刀身为王的赏赐,还是真心将太刀作为重要之物,对于【狮子王】来说也不怎么重要。
*
一路上没什么波澜,源赖政在一处小路和同行的武士分开,独自骑着马走进山林里面去。这个季节,山林也不怎么凉快,源赖政很快脱去斗笠和罩衫轻装上阵。远远便看见与他书信来往的盟友的宅子,半依着一块巨石,在阳光下显得很隐秘。他小腿一夹马腹,马便载着他哒哒哒哒地加速往前跑。【狮子王】其实在后半路程就悄悄挤上了这匹马,坐在马屁股上一点点小位置百无聊赖地卷着自己的发尾。终于到了目的地,他亮起银色眼睛,先一步跳下马去,直奔这处小院旁边一处养鸡的矮院。另一边,源赖政慢腾腾地下马,与前来迎接他的盟友笑着交流些体面话,彼此换了手里的礼物,像极了带着孩子拜访亲戚的大人。
源赖政进了宅子,【狮子王】拍了拍左右手,起身跑去门口看了一眼。他的感知里这宅子里比源赖政家里的人还少,也没什么暗处窥视的眼睛,算得上安全。看着旧主已经入座开始和盟友谈些什么,手上接过盟友给的茶叶开始泡茶后,【狮子王】环视一圈,在另一件房间的桌上发现一盘不知为何无人理睬的粉熟,便随手捻起一个味道塞进嘴里,脸庞变得鼓鼓囊囊的,然后又跑出去逗鸡。至于吃到这块失去味道的粉熟的人是否会感到诧异,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源赖政和他盟友这一场谈了很久,或许还谈了三四小时的家常,总之他在盛情邀请下答应暂住一晚。蹭了一顿饭后,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烧水的白气从墙后面冒出来,【狮子王】趴在屋檐上往下面看了一眼,旧主和盟友走走聊聊,又进了主屋,不知是打算彻夜交谈还是抵足而眠。金发青年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在夜空下举起右手,看着自己的五指在一点点夜色的深蓝里无意义地并拢又张开,他手上没有拿刀用的茧子,但手指骨的每一处走向,都在美观的同时契合着本体的刀柄。如果要打造一座他的雕像,那么工匠会发现他的手和握着的刀剑会完美地嵌在一起。
一声鸡鸣,【狮子王】愣了一下,收回了手掌,用和在王宫屋顶发呆被惊醒时一样的姿势把自己支起来,望向下方的鸡舍。
太阳下山后就回了窝的一只鸡不知为何跑了出来,迈着两只爪子在院子里扑朔着翅膀打转。一只顶着根很耀武扬威的漂亮羽毛的鸡。【狮子王】抬头看了一眼夜晚的天空,很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跳下屋檐,避开那坨可能是惊恐产物的鸡屎,蹲在鸡面前,伸出手指去顺鸡的那根羽毛,带着点笑意,“怎么了,鸡大人?”
鸡深黑的椭圆眼睛看着他,【狮子王】疑心自己出现了错觉,不然怎么会在它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向左偏了偏脑袋,鸡眼睛里面的【狮子王】也向左歪了歪脸,耳畔一撮没扎进辫子的金发顺着脸滑下来。大概是不满【狮子王】在自己面前发呆,鸡脸上闪过可能是凶狠的表情,和羽毛一样鲜艳的鸡喙猛地啄向【狮子王】停在半空中的手指。
在它即将啃到刀剑的铁和血味时,【狮子王】柔顺又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即使他脸上还摆着一副出神的表情。鸡又愤怒地叫了一声,诞下一坨没得逞的鸡屎,这些全被【狮子王】无视了。他习惯性拍拍鸡冠,视线却已经牢牢锁定了之前被他认为没有危险的主屋。
源赖政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在【狮子王】一无所知地躺在屋檐上时,这栋宅子里所有的气息都消失了。不能怪罪于太刀的侦查能力,就算在这儿的是一把短刀,也没法发觉这件事。他快步走向宅子,把鸡和两坨鸡屎留在身后。
脚步越近,可能是刀剑直觉的东西便在胸腔里敲得越响。视野边缘的杂草和木门随着动作晃着,【狮子王】拉开门——他碰到了门——大力地拉开。
烛火被风吹得一抖,矮桌的影子摇晃地很诡谲,身边空无一物,老榻榻米上有两个浅浅的、正在回弹的印子,其中一个来自源赖政。【狮子王】带着些恼怒气势(只是气势)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有两匹马在马厩里慢条斯理地啃草料,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在门口一闪而过的人类。
转到厨房时,远处的山林隐隐约约响了一声人类的声音。【狮子王】立即停滞在原地,将那点比虫子鸣叫还微弱的声音收进耳朵里重复播放,半秒就从其中剥离出源赖政的气息。夺门而出之前,他又顺手从那盘没人动过的粉熟里捏了一个吃。
夜晚的山林像噬人的野兽,对着天空张开捕猎的巨口,金色头发的猎人毫不在意地按着刀钻进山林里面,像一只颜色鲜艳的鸟钻进林叶之间,霎时无影无踪。
一进山林,【狮子王】便锁定了源赖政的方向。他再度提速,树枝不再惯着这莽撞的人类,一路噼里啪啦地作响。一些脆弱的枝条撞断在付丧神身上,在黑色内衬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痕,鵺在他肩上张嘴打了个哈欠,几秒就吃进去一嘴叶子和空气,不过不时撞入的小虫让它还算满意。瞥见源赖政身影的那刻,【狮子王】下意识舒展开了眉眼,随即又很快地皱了一下,舔了舔后槽牙——他挑的是块淋满蜂蜜的粉熟,料想会甜得让人满意,谁知入口却淡得出奇,让人以为自己吃了一口用水做的糕饼。这时他才发现这块粉熟是之前被自己吃走味道的那块。
涉及历史内容多数瞎编请勿当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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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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