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源赖政就起床了。原因一,他是个作息很规律的老年人,原因二,有许多事情只有在大多数人没有醒来的时候谈才隐秘。
【狮子王】在被子里面翻了个身,最后眷恋一秒床铺。斗笠被源赖政随手丢在他脸上,旁边的鵺打了个哈欠,咬住一点散开的白纱。
等【狮子王】收拾好一切出来时,源赖政已经坐在桌子前泡起茶来了。【狮子王】这次穿的是一身青色的女士和服(藤野氏为他买的),下摆裁到小腿肚,上身披了一件宽大的羽织,鵺栖息在上面,为金发刀剑固定这条轻飘飘的衣物。【狮子王】扶正斗笠,有些疑惑地掀起半边:“不出门么?”
源赖政没有回复他的问题,“坐。”
于是【狮子王】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斗笠还戴在头上,以为只是说几句话便起身出门。他内心盘算着从昨天经过的那处废墟里捡几块木头给鵺吃,因此神色有些飘忽。
源赖政砌好一杯茶,推到金发刀剑面前时,后者才感到些许不对劲。【狮子王】看着茶面荡开的一圈波纹,有些迟疑地把这小杯子拢到手边。他看了一眼源赖政,然后脱下右手的黑手套,将温热的茶杯捏在手里,轻轻抿了一口。茶味,没啥特别的。他的脑筋迅速转动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昨晚的战斗,一切细节在他脑海里成串飞过去,此时【狮子王】才在其中发现许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痕迹。他又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抬眼观察旧主的神色。
老人也在喝茶,表情很平静,太刀被他放在身边。【狮子王】又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其实源赖政并没有就战损的原因向付丧神发过火,他总是平淡地从日常开支里移出一部分去修缮破损的地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切,但这不妨碍【狮子王】对损坏主的宅院抱有愧疚之心。
寂静的时间越久,【狮子王】的内心就愈发颤动,他想起被自己倒进郊外小河的那些碎屑,里面《平家物语》是不是没有烧干净?还是说源赖政大早上起床不小心打开了刀剑的衣柜,发现里面少了一双袜子?
咔哒,茶杯底触碰矮桌的声音。【狮子王】坐直身子,与源赖政的视线相接,他愣了一下,似乎在旧主眼中看见昨晚燃烧历史书籍时的火苗一闪而过。
意识到的一瞬间,他及时垂眼,喝了一口只剩下茶叶的茶,苦涩的叶子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既然汝说,自上将汝赐予吾的那一天便以付丧神之躯跟随于吾,吾亦不将汝视为外人对待——有关吾所准备的一切,想必汝也早已知晓。”源赖政说。
【狮子王】熟悉这种语气和口吻——家臣,这是源赖政对家臣的口吻。与侍从不同,他对那些将要招揽的武士,都用着这样富有感染力的语气,将一位又一位勇士招于麾下。谋略和战斗,贯彻源赖政的一生。
“……我明白您的意思。”【狮子王】的语气也沉稳下来,鵺在付丧神肩膀上轻轻摆动了一下尾巴,似乎察觉到了后者的些许不安。
“那么,汝对吾将要请求的事情自然也十分清楚吧。”源赖政露出一点笑意,他熟练地摆开架势,开始一场极快的谈话,“吾希望,汝能够在即将发起的这场战争中助吾一臂之力——不是以付丧神的身份,而是作为一名独立的武士,听吾指挥调遣。”
“吾会为汝安排追随的武士……汝与其将成为出其不意的一支奇兵,为吾赢得胜利。”
源赖政在邀请他改变历史。
【狮子王】的心神前所未有地震动起来。一切的一切湍急地在他脑里打起转,所有想法都给掉了个个儿。源赖政是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的——老人不知道他其实是后世穿越回来的刀剑付丧神,不知道他归属时之政府,曾经还有过更多的刀剑同伴,尤其不知道——尤其不知道他诞生的意义。
他从本灵里被复制剥离出来,被审神者的灵力唤醒,得到人身,就只有一个目的:维护历史。
历史是不可改变的——无论作为一把刀剑付丧神,还是,好吧,作为一个曾经的人类,【狮子王】都深知这一点。所谓的世界正史,有也仅有时政所承认的、时间溯行军所承认的那一条时间线。修改历史的既得利益者是冲突的,一个人活了下去,就有另一个人死去。更别提多方篡改历史后交缠破裂的时间线,在这些非当世的势力因此交战时,强度前所未有的检非违使也会降临于此,将这条线彻底抹去吧。
但是……【狮子王】想,他掌心渗出一点汗。但是……
他刚借着低头看茶杯的时机掩饰表情,源赖政便伸手从毫无反抗的付丧神手里取过杯子,提起茶壶,又给他倒了一小杯。太刀将茶杯重新握回手里,方觉茶液滚烫。他的目光从矮桌上晃了一圈,在老人身侧规整放着的狮子王上面停留了短暂几秒,又转回来,落到源赖政刚刚从抽屉掏出来推给他的小袋子上。
袋子里面是几块果干,前天【狮子王】说过想吃但卖完了的口味。老人拍拍他的手背,“茶有点苦,就着果干喝吧,别喝太多。”
【狮子王】下意识张了张嘴,鵺毛茸茸的触感让他顿了一下,将冲动的话语咽回喉间。源赖政看着他用半边白纱也遮不住的动摇神情,脸上是丝毫没掩饰过的胸有成竹。
叩叩。侍从敲响了前门,通报白大人来访。
老人对侍从吩咐迎接白大人至后厅,便拾起狮子王别在身侧后起身了。【狮子王】的眼神下意识跟随着那把太刀的黑刀拵,几秒之后才向上仰视自己的旧主。
“不必现在就给吾答案,狮子王,吾等待汝三天。”老人伸手,把另外半边白纱也掀到斗笠上,露出付丧神有些茫然的脸庞,“这三天不必跟着吾,多出去转转吧。”
“嗯……”【狮子王】低头。
几声沉闷的脚步声渐远,源赖政离开了。【狮子王】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苦茶泼出来一点,溅到他忘摘手套的那只手上,他便也没有了喝茶的兴致,把它一口喝了。
果然很苦,【狮子王】呲牙咧嘴,赶紧往嘴里丢了一颗果干,刚进嘴就吐了出来:吃到一颗坏了的。
*
“所以你怎么想?”温柔的男声询问道。
【狮子王】把找到的草叶在膝上一字排开,在其中挑挑拣拣起来,头也不抬,“和你无关。”
“无情。”男声似乎娇嗔地谴责了他一句,语句里溢满轻飘飘的笑意,声音清晰地像是贴在耳侧,“在纠结什么?让我来为你参谋参谋。”
见金发青年不理他,而是低头在那自顾自地捻去草叶上的泥土,男声笑了一下。这声音很清朗,其主人大概正值青年,底音却有些轻飘,心气不足:“你只要选择那个顺从你内心的选项不就好了么?毕竟你一直是这样做的。”
“这不一样。”【狮子王】把草攥成一撮握在掌心里,无意识摩挲着,染了半手掌的草汁,腥味同草绿色一同蔓延开来,“如果我真的以武士的身份走上战场……改变历史……那……”
“你怕杀人吧?”男声闲聊般插入他的尾音。
没什么羞于启齿的,【狮子王】坦荡地点头,将手中被磨成碎屑的草叶撒下屋顶,然后在瓦片上草率擦去手上的汁水,“杀溯行军和妖怪都可以,但夺去人类的生命这种事,我做不到。”
“就算你是刀剑付丧神,诞生之初的意义就是为此?”
“就算我是刀剑付丧神——”【狮子王】停顿了一下,回道,“我的使命是维护历史,而不是加入一场人类的战争,左右最后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付丧神,而不是一把刀。”
男声似乎因为他的话小小吃惊了一下,对面没了声响。【狮子王】拨了拨作发绳的白绒球,试图从中抖落出这人的回复。
“……那你这不是也要违背你的使命么?”半晌,那男声说道。
“我难道有选择?”【狮子王】反问他,“难道要我去向爷爷说,我没法这样做,我是个维护历史的付丧神,因为爷爷你失败之后自戮了而我加入之后会改变这个结果,所以我不能加入?”他越说越急,鵺蹭蹭他侧脸,把付丧神急促的一口气打散,“……我不能这样做。”
“那你要答应源赖政?”
付丧神盯着残留于手掌纹路的汁液,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没出声,大概短暂寄宿在白毛球上的男声却似乎看到了一般,声音轻快起来,“你下定决心就好。”
【狮子王】抬了抬眼皮,脸上没笑,眼睛似乎盯着远处蓝天的一点,“你早知道我没选择的。”
“一定要说这么清楚吗?”男声毫不避讳这一点,笑道。
付丧神不说话了,男声也不意外,岔开话题之后就随便聊了点什么话,最后还友好地和他说了声拜拜,丝毫不介意自己自言自语了十几分钟。那声音消失后,【狮子王】耳侧的白绒球迟迟地在风中晃荡起来。
“狮子王大人?”屋下扫到这处宅院的侍从仰头喊他。
“不用管我——”【狮子王】在屋顶上挥了挥手,让无名侍从继续做他的事情。
他看了会儿天,待太阳晒得让非人生物都有些忍不下去时才离开,在院子里的小溪里洗了洗手。遗憾的是,颜色洗掉了,那股属于草叶的腥味却久久不散。【狮子王】不太在意地套上手套,戴着斗笠出门了。虽然不需要跟着源赖政出门,但和鵺说好的木头零嘴不能食言。
走前,他瞥见后院里两个模糊身影。压下斗笠,他从旁边一处小径转出宅子。
那是源赖政和“白大人”——以仁王,后白河法皇第三皇子。源赖政在后者身死之后以他的名义发起了源平合战。【狮子王】想着昨晚仓促记下来的内容,尽力把一些重要历史节点记在脑子里。他看一眼旁边卖茶的摊子,从其招牌下又转过一个弯,思绪也一并转开,又开始思索那男声的身份。
*
第一次听见那男声,要追溯到大概几十年前的某次流浪中。
听到声音时,他还以为是白绒球和鵺一样成精了,很快便发现这声音是个不请自来的家伙,真身大概在另一个时空。据那人所说,“这场联络只不过是运气使然而已”。【狮子王】不会相信这种话,但旅途中有人陪伴也算不错,便留着了一团偶尔会冒出声音的白绒球——主要原因还是这发绳他用了多年,现下也没人会给他买个新的了。【狮子王】舍不得。
【狮子王】手上只有个版本落后的时空罗盘,还缺了一个角,只有它还能够由刀剑付丧神使用。金发刀剑刚从本丸逃出来,也不知道去哪儿,干脆随着罗盘指挥。这罗盘或许亲近它的制作材料,一种特殊的木头,总之一直把刀剑往人迹罕至的森林里面带。有时【狮子王】在森林里看见粗糙的打猎陷阱,有时在树上看见子弹擦过的痕迹。再转几十年下去,他都觉得自己能出一本书,名字就叫《论不同时代的森林变迁史》。
然后他在森林里撞见一只溯行军,不算强,太刀付丧神轻松把它斩落。紧接着是两只短刀,挑着夜晚袭击,最后一只被鵺咬断脊骨,一只被【狮子王】拔刀砍断,碎屑丢进火堆里生火。再之后溯行军的数量便成倍多起来,最多的一次有六把,所幸来的时候是冬天,即便它们行走间能融化脚下的雪层,眼睛也无法在漫天飞雪里找到太刀付丧神的影子。
解决最后一只时,前面几只的残骸都被雪埋厚实了。【狮子王】收刀入鞘,用力甩头抖去满头的霜雪,再没反应过来他就是傻子。他捏紧白绒球,像是能以此捏紧那男声的主人:“是你吧?”
“是我呀。”男声爽快地承认了。
【狮子王】差点就把白绒球丢了。他在林里建了个小屋,下暴雪的时候就躲在里面。暴雪持续了三天三夜,他就抓着白绒球和男声吵了三天三夜——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威胁男声滚出白绒球,不然他就通过时空轨迹找到他之后把他砍了(这是虚张声势)。
别这样。男声还是带着笑意。我保证以后不派溯行军来骚扰你了,怎么样?我只是试探一下你的实力而已……况且这些溯行军不也帮助你成长了吗?
歪理!【狮子王】呵斥他,食指戳白绒球,隔着时空对他指指点点。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是不是溯行军那边的审神者?
男声大呼冤枉,他真的只是无聊而已,难道这些天的聊天两人不是一样的开心吗?如果真的别有用心,也轮不到花在一个小小的流浪刀剑上啊。总之男声又乱七八糟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有逻辑的话,把付丧神哄得半信半疑,现在【狮子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算起来,这男声也陪他聊了几十年的闲天。
某天那男声问他,你这样一直闷在森林里不无聊吗,要不要出去见见人?他又搬出一些有逻辑的话,反正【狮子王】当时心动了。骗一把刀能有什么用意呢——他往罗盘上输了男声说的时空坐标。
第一站,他见了源赖朝,看着他建立了镰仓幕府,期间看见好几把眼熟的刀剑。如男声所说,没人能看见他。第二站他见了细川胜元,在战国时代爆发之前离开了。紧接着是织田信长——他总从压切长谷部口里听见这旧主,也好奇这天下布武的第六天魔王究竟什么模样。火烧起来之前他又离开了,因为不想见到曾经的同事在火中的模样。山崖下,他远眺大海,似乎能透过碧波看清其中缓缓沉下的太刀。
“那会是什么感受?”他自言自语,无人可问。
白绒球男声不请自来:“问我么?”【狮子王】用力捏了一下载体,他便没再接这个话题了,给了个新坐标之后便切断了通话。
【狮子王】对男声这次难得简短的通讯感到疑惑,不过他也不是什么舍不得离别的小孩。输入坐标,他落在一座古时代的城池里面。正值夜晚,街上无人,付丧神跃上高处远眺,正好看见王的宫殿。
这又是哪?【狮子王】想,正打算先去森林里面找个地方栖身,便被一声凄厉的唳声打断了思路。
“噶——啊——”
太耳熟的声音响在耳边反而觉得陌生。【狮子王】一怔,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他头次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下意识便朝那叫声的方向奔了过去,原本陌生的建筑也逐渐熟悉起来,就像心底的纹路流入往日的记忆,一颗心**地往下淌水。
他中圈套了,还是个让人无法抵御,心甘情愿踏进去的圈套。那些在数十年里被他咀嚼过数次的记忆翻涌上来,化成一股大浪把付丧神拍进旋涡里,大概是想把他溺死。
“放心,我看一眼就走。”——【狮子王】这样对鵺说,然后从某处人家的屋檐上跳下,纵身落进这如棋盘般暗流汹涌的平安时代里面去了。
本来以为这章能把想好的情节写完的,没想到爆字数了,只好断章了……下一章差不丢就能写【狮子王】之前的故事了,其实也不怎么精彩,唉
另外这章里新出现的男声……虽然有剧透嫌疑,但是毕竟断更了这么久——并不是首次出场,他第一次出场是在【一期一振】的番外,第二次是在【包丁】的第八章(应该是这两章)——是同一个人。
以下是一些碎碎念:
昨晚心血来潮回看了前面的章节,发现好多吃书的地方(主要是我自己的设定冲突),但是抱着只要不说出来就没人发现的心态无视了。
【狮子王】的章节大概会比【山姥切国广】还长一点,但不会长很多。主要是我还没想好下一把刀写谁……目前是一天写一千多字,两天合起来三千就能发了。写之前我得去看些混剪、听些音乐来忽悠我自己陷入某种氛围里才写得出来——所以写的时候有点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面了,唉,话说刀音的歌真好听,大家有空可以去听听。
最近在带着刀们打战力扩充……我恨高速枪……这就是为啥在文里写的溯行军从来不出现枪,因为想不出来怎么打啊(大叫)(乱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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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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