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突兀，出了山后清远便掐诀换了身不那么扎眼的行头，瞧上去也只是个书生模样。走到了镇上，眼见着此处热闹了许多。早市已经开摊了，路旁支着棚子的馄饨铺热气腾腾的，沿街有挑着担子吆喝着卖炊饼的。清远略有些新奇地四处打量，不过明面上还算镇定。走过一处街墙，冯梦龙慢下了脚步，打量着上头张贴的内容。清远也注意到了那扎眼的几张纸，走近瞧了，发现上头刊登着些叫屈的句子，再一瞧抬头，名为《鸣冤录》，这些纸就如此往四处的街墙贴着。
《鸣冤录》虽名为鸣冤，但其中所书内容却并非皆是有冤情，更像是两方闹了矛盾便来大街升堂，诸如刘家媳妇和项家媳妇吵架，吵得邻居家晚上睡不着觉；吴家的排水沟渠被不知是从哪里游过来的大鱼给堵住了，时逢大雨，将家里给淹了，吴家怒而将这一片的邻居全告了，平日里的桩桩“罪状”也顺带陈述，仿佛可汗大点兵；容家的儿子自从隔壁的范家搬来后便日渐消瘦，病气不断，容家坚定认为是范家人八字克自己儿子，闹着不再为范家提供瓜果，范家则认为容家这是无端废契，不讲诚信……双方都写，你骂我来我怪你，看得清远没忍住扶住了额角。
冯梦龙见状笑道：“清远不必放在心上，我也忘了这是从何时兴起的风气，只知凡家中有些冲突的，都爱在外叫嚷，好让路人们为自己撑腰，若是两家人中还有生员，不仅会写得更令路人义愤填膺，还会主动下场寻求县学里的同窗，让他们署些不同的名来帮腔。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难辨认。”
清远不解道：“不可以寻求县衙的帮助么？”
冯梦龙摇了摇头：“县衙的诉状都要被塞满了，处理不过来的。我还在任时，倒是想了些不同的法子，就为了省其谳牍，使其无讼——自然也无法真的无讼，不过是多些事前的教化调解，不必什么事都要闹到诉讼来。不过，而今看来，县令大抵也没有将那些方法用下去。”
说着，二人再度往前走去，冯梦龙极有被视察一方的自觉，主动给清远连着几家铺子地买早点。清远连吃了几家不同的包子馄饨卤鸡蛋煎饼后，如何也不肯再吃：“再拖下去要正午了，午饭也不必用了，当务之急还是先瞧一瞧有无檀安的灵气踪迹。”
冯梦龙微微一笑，拢了拢袖子：“是了，该是去寻人的时候了，小仙想着灵君难得莅临此处一回，当是好生招待一番，全然给正事忘了。不过小仙灵力低微，走了这几处，却未探查到什么特殊的灵力……此地原本也灵气浅薄，这两百年修成精怪的都少，不知灵君有没有什么进展？”
清远摇了摇头，也十分困惑：“玉帝下命时，只知会于我她所窃何物，以及逃向了下界何处，其余的概不曾交代。凭我印象中，檀安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仙子，论理也难以做到完全将灵力痕迹藏个干净。”
仿佛忽然间想到什么，清远转头道：“此处地界多大，可有舆图？”冯梦龙一怔，有些犯难：“本县占地并不算小，只是人口少，看着零散。至于舆图，我生前便在此任职，对乡土地貌都是熟悉的，城隍大人让我就任土地后，我又在此待了两百年，各处闭着眼都知晓该怎么走了，平日里委实用不上……所以没带在身边。”
“我下界时，在天上遥遥看了一眼，记得本县更近南北走向，”清远思忖着，“倘若此处当真没有丝毫灵气波动的话，便只可能是走错了方向。我们南下去瞧一瞧。”
两人又调转了方向，朝南行去。虽说神仙自有日行千里之能，清远又担心摸排得不够细，有所遗漏，只得稍慢一些行路。
没有现成的舆图，清远便打算去买张民用的舆图。冯梦龙熟门熟路，领着他去了书坊。
这间书坊是这县城里最大的一间，为了增加销量，铺子还延到了外头来，在檐下支了个架子，摆了些新近刊刻且畅销的书。冯梦龙立在一旁，随手翻了翻，便有店员过来介绍：“这是《西厢会真传》，有汤若士批评，沈伯英批订，是为汤沈合订本，研述精准，客官要买一本么？”
冯梦龙眼含笑意，正欲开口，又朝旁看了一眼。清远站在他身侧，脸色算不得好，虽说不大明显，冯梦龙还是瞧出了按捺着的一丝不悦。而后，他转过双眼，与冯梦龙对上目光，问道：“你想买么？”
不待冯梦龙回答，清远便按住他的手，将那本书放了下来，随后收回手，拢进袖中，言简意赅道：“伪本。”
冯梦龙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凑近了些问道：“灵君有何高见？”
“算不上甚么高见，”清远只是掀起眼皮，又扫了一眼那本书，“因为我不曾写过这本。”
他看了眼摸不着头脑的店员，领着冯梦龙朝一旁悠悠走了几步，才开口道：“同犹龙说来也无妨。我原是云中君洞天内的一株山茶，常年听帝座讲授佛法，吸收日月精华，忽有所悟，得以化形。云中君此前下凡历劫救世，我化形后也随他而去，虽说晚了些年岁，到底也在红尘中参悟了一世，回归仙位后，云中君荐我来了修文院，做了名修文舍人。”
顿了顿，清远才叹了声，无奈道：“凡人那一世，我颇负文誉，写过几本算得上出名的传奇。不过，我先前只知有流传后世……而今看来，也有书商托名到我身上，借我的名卖些伪书。”
冯梦龙笑道：“灵君文才非凡，过谦了。”
清远却摇头，停了停，又道：“也不知这些书商如何想的，竟将我同沈伯英编到一处去。”
“灵君认识他？”
“……不熟。”清远神色淡淡的，倒不似作伪。冯梦龙瞧了好些片刻，才骤然笑道：“实不相瞒，小仙生前也爱写一些这类文字，同样有被托名的时候，灵君来凡间的次数少，见得不如小仙多，故而还未习惯。若是得空多来凡间走走，兴许便该习惯这般境况了。”
清远被他逗笑了，双眼微弯：“你当天上是甚么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界么？我日常有职责在身，此次也不过是奉命下界，才能重回人间走这一趟。”
冯梦龙也只得佯装叹气：“这不好了，我总不能说盼着天庭再出些事。”不等清远答话，冯梦龙又摸了摸下巴，目光扫过这浩瀚的书海：“清远闻名凡间，此处可有你真正评点过的本子？”
清远沉吟片刻，伸手翻了翻眼前的书，再抬头扫视了一圈，最后走到其中一个书架上，取下来一本：“这本是我写的。”
封面上写着“玉茗堂批订董西厢”几个大字。冯梦龙接过来，翻了翻内页，而后又放了回去：“清远真是好记性，两百年前的作品还记着。”*
“其实我记性并不大好，过去这么久，凡间的琐事有许多已记不清了，”清远先一步往更深处走去，“不过，《西厢记》这个本子我很喜欢，对西厢相关的故事版本印象也要深一些。除此之外，这本是月老下凡历劫时的得意之作，时时便要拿出来讲两句。”
冯梦龙一个趔趄，差点崴着脚。
“啊，对了，”清远想起来什么，蹙眉道，“此番下凡，临到南天门时，月老还迢迢赴来，嘱托了我几句，要我此行莫欠人情，广结善缘，不知何故。我多问了几嘴，他也只为难答道天机不便泄露，也不知有什么深意。”
冯梦龙若有所思地缓缓停下脚步，正逢此时，一位店员主动迎上来，看了看他们二人。见靛衫青年虽衣着风格不华，用料却不似寻常，且气度不凡，有仙人之姿，而另一位绛紫青年落后半步，虽说模样标志，气质却平易许多，料来是前面这位的从者，于是笑而拜向清远：“我见客官在此观览多时，不知是要寻什么书？”
清远道：“民用的舆图，这里有不曾？”
“有是有的，只是不知客官要哪一类的？山川向背，地理行道，堪舆地图，我们都有。”
清远听得几分纠结，而后道：“你且都拿来，给我这位朋友瞧瞧，依他的。”
说着，清远朝后一指。回头看去，冯梦龙正懒懒地靠在书架边翻书，见清远转过头，才立刻搁下书站直身子，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灵……咳，公子有何吩咐？”
店员意味深长地一笑，清远则扶了扶额角，无奈道：“……过来看舆图。”
*此本著者是否为汤有争议，笔者综合多篇文献考证，倾向于为汤显祖本人所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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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世中人各饮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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