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弥留
熙旺贪恋那一个拥抱，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从来他的身份都是哥哥，被贴上懂事的标签，干爹信任他，弟弟崇拜他，于是，他内心深处的小孩不得已变得成熟稳重，他也时时刻刻命令自己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干爹……”血腥味糊住熙旺的喉咙，他以为自己可以痛下杀手，不过关键时刻他犹豫了。那个危险恐怖，但是他从骨子里依赖的男人，此刻抱着他，温暖的拥抱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得到过了。
他看不清干爹，这个谜一样的男人。
爱意与恨意疯狂交织，很难说清楚哪方情感占据上风，但是熙旺觉得自己很累，他有点冷，他想要的以及守护的东西消失在了黑暗中。他牢牢抓住付隆生的胳膊，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没有力气了。
人死后触觉和听觉什么时候消失？
大概会持续一段时间吧，熙旺动不了了，但是感觉到热热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压抑的呜咽好似孤独的狼王在悲伤地嚎叫。
干爹在哭吗？
傅隆生，怎么会哭呢？
熙旺想不明白，他想安慰对方，但是躯体就像一座结实的监狱，困住了他，然后，意识彻底消散。
2、糖果
熙旺很喜欢甜食，但是他每次都会把美味的糖果让给弟弟，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是哥哥，要保护弟弟，要好好照顾弟弟。
他活着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这个别人是弟弟们，也是干爹。他要照顾弟弟，这是他的职责，他要照顾干爹，这是他的报恩。
糖果，很甜，咕嘟一下，滑过喉咙，还没尝够，便消失了。这是熙旺对于糖的第一印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告诉弟弟自己不喜欢吃糖，总是把自己的那份让给弟弟们，尤其是不自觉多给几颗给熙蒙。所有弟弟中，他最喜欢熙蒙，因为对方比最小的一个弟弟还要像弟弟，这意味着，熙蒙也是最需要他照顾和保护的。
有的时候，熙旺会恍惚，他思念的母亲附身到了自己身上，哪怕他都没见过那个温柔的存在，但是他会想象，他想象中，母亲应该希望看到他这样。
“阿旺，猜猜我手里有什么？”傅隆生回来了，分发完所有孩子的礼物，唯独没有给熙旺的，傍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好似浓墨重彩的油画。
“干爹！”熙旺凑到傅隆生身前，笑得开心，像只毛绒绒暖烘烘的小狗，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拿出创可贴，贴在付隆生手背处一个不起眼的伤口上，然后望着对方，问出一个傻乎乎的问题，“疼吗？”
“不疼。”傅隆生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也没有人这么关心他，毕竟那只是一道已经不流血，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对他来说，不致命的伤口可以完全忽略掉。
孩子们已经各自去拆自己的礼物，这边只有他和熙旺。他打开自己的宽大的手掌，只见手心里躺着一把金灿灿的圆形钱币，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这是什么？”熙旺好奇的目光看看金币，又看看傅隆生，他并没有伸出手去拿，他自顾自说着，这几天干爹不在，他把弟弟们照顾得很好，又一次询问干爹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帮他处理伤口。
“是巧克力，”傅隆生知道熙旺是个乖孩子，懂规矩，怯生生的，他不发话，是不会动他的东西的，于是他剥开金币巧克力的外包装，直接塞到小孩的嘴里，补充，“给你的。”
“好吃吗？”
“好吃……”熙旺咀嚼着巧克力，有点含糊不清，他笑着说，“谢谢干爹！干爹你真好！”
熙旺接过那一把巧克力，然后剥了一颗，凑到傅隆生嘴边:“干爹，你也吃，很好吃！”
懂事的小孩，懂事得令人感到心疼，傅隆生不自觉抬手摸了摸熙旺的脑袋，那颗多疑敏感的心被温暖。
傅隆生并非一个善良的人，他收养那几个孩子也不过是为了利益，可是，熙旺不一样，他凝视着对方小小的脸，看到那双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里装满了孺慕之情，他潜意识中将这个孩子放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那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
尽管熙旺总说自己不爱吃糖，但是傅隆生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仅仅是一个借口，所以他每次回来，都给小孩带不同种类的糖果，他喜欢对方看他的眼神，喜欢对方围着他说话，喜欢对方的一举一动，喜欢到本该独自居住，但是为了熙旺，他鬼使神差将小孩接到自己的住处。
傅隆生不知不觉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在他的口袋总是装了几颗糖果，不时塞给熙旺。
在熙旺软在他怀里的那一天，听着对方说:“干爹，熙旺下辈子做你的亲儿子。”他心中满是苦涩，给奄奄一息的熙旺喂了一颗糖，可惜，怎么也喂不进去，只有不断涌出的鲜血，占满血的手很滑，糖果掉出来，傅隆生悲痛欲绝，捡起带血的糖果，含进嘴里，真的好甜。
3、噩梦
在那天之前，傅隆生不怎么做梦，在那天之后，傅隆生常常被美梦与噩梦纠缠。
他被关起来了，在那潮湿充满霉味的房间，他靠着墙壁睡觉，又一次惊醒，透过小小的窗户，吹进来湿润的气息，外面在下雨，伴随着电闪雷鸣，傅隆生的脸明明灭灭，他想起熙旺第一次杀人也是这样的雨夜。
他总觉得几个孩子里熙旺是最像自己的，可这多少有点主观，从技能方面来看，熙旺学得又快又好，确实像他，但是从心理层面来说，熙旺一点儿不像他，甚至可以说得上与他背道而驰。
这孩子心太软，而心软的人不合适这份工作，是的，傅隆生觉得自己的勾当是一份好工作，哪怕与普世价值观不那么一致，但他始终认为这只是行业与行业之间的差距。并且他有把握保护熙旺，永远为熙旺兜底，就像那次杀人，那孩子心跳得厉害，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憋着不流下来，最后，还是下手了。
完成得很漂亮，暗中观察的傅隆生如此评价，不过善后不够好，等熙旺出去，傅隆生就开始处理现场。
熙旺走了出去，外面雨下得很大，很快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心里直犯恶心，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血会这么多。忍不住，他跑到路边开始呕吐，然后，尽快调整好自己，干爹还在等他回家，干爹说要做面给他吃，干爹一定会夸自己的。
湿漉漉的熙旺敲了敲门，门打开，傅隆生站在那里，暖黄色的光从他身后倾泻，光照到熙旺身上，好像很温暖。
“完成了？”
“完成了。”熙旺努力扯起嘴角，想笑，但是苍白冰冷的脸叫他无法熟练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最后做出一个像哭的怪表情。
傅隆生穿着家居服，腰间围着一个淡粉色碎花围裙，是超市买东西送的，鼻梁架了一副黑框眼镜，莫名有点慈祥。他表情很淡，看着熙旺，说：“怎么没打伞？”
“伞？”熙旺心想完蛋了，怎么能把伞丢在那里？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惨白，他站在那里，外面的风吹进来，吹着他湿透的衣服，冷得他发颤。他默默关上门，走进来，不知所措看着傅隆生，道歉:“对不起，干爹，我错了……”
傅隆生盯着熙旺，再一次想，或许熙旺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他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贴上对方的脸，叹了口气：“去洗澡，换身衣服，过来吃饭。”
熙旺忐忑不安，洗完澡走出来，看到傅隆生坐在餐桌边，拿了本书在看，桌子上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干爹，对不起，我错了，你罚我吧。”
“过来吃饭。”傅隆生声音不大，没有抬头，等了一会儿，熙旺还是没过去，他开口催促，“过来。”
熙旺很听话，过来坐下，沉默地吃面。
“熙旺，你恨我吗？”
猛然听到这句话，熙旺瞬间抬头看傅隆生，却见对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自己却被这话吓到了，呛得直咳嗽。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这碗也是你的。”傅隆生将自己旁边的那碗推过来。
“干爹养我们，对我们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恨您呢？”
“熙旺，你现在也知道我是干什么了的。”傅隆生放下书，靠着椅背，状似轻松道，“我没有给你选择，把你带上这条路，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喜欢……”
“没有！”熙旺站起来，慌忙摆手，“不是的，干爹您对我们恩重如山，如果不是您，我们可能早就死了。”
“熙旺，你这次做得不够好，犯的都是低级错误。”傅隆生不紧不慢说，“如果你不想做了，实话告诉干爹，我可以帮你……”
“不是！不是的！干爹，我没有！”熙旺还小，还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扑到傅隆生腿边摇头，“我会好好努力的，干爹，你不要赶我走。”
“真的吗？”傅隆生捏住熙旺的脸颊，四目相对，他想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我知道，这几年让你和弟弟们分开，你心里肯定不高兴……”
“和干爹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我们都想和干爹在一起，以后还要一起孝敬干爹！”
“是吗？”
“干爹，我会好好努力的，您不要生气，我会做好的！”熙旺害怕看到傅隆生眼里的失望，他害怕被人抛弃，他害怕自己心中的爸爸要离开他。
“哭什么？是大孩子了。”傅隆生粗糙的手指抹过熙旺的眼角，莫名的，对方的眼泪有点烫手，他发现自己不喜欢看到熙旺哭，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枚柠檬糖，喂给熙旺，笑着说，“还要我像哄小孩子那样哄你？是不是今晚还要哄你睡觉？”
“好。”嘴里的柠檬糖有点酸，熙旺喜欢傅隆生温柔的样子，哪怕他知道对方只是用这种手段控制他，但是他甘之如饴，他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就算干爹叫他去死，他或许也会为了对方一句“乖孩子”，就心甘情愿去了。
“好什么？这么大了，还要干爹陪你睡觉？”
吃完面后，熙旺端着碗去洗，外面电闪雷鸣，他只觉得这个小小的房间温暖，想永远留在这一刻。
要睡觉了，熙旺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死人，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也是血红一片。
忽然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睁眼，看到傅隆生坐在床边看他，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他点点头。又问要不要陪他一起睡，他攥着对方的衣袖回答要。
单人床睡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半大的小子，属实是有点拥挤，熙旺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被干爹抱着，拍着后背，慢慢放松下来。
“熙旺，我真希望你是我的亲儿子。”
干爹好像在说什么，熙旺没有听清楚，或者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晚，外面的雨声很大，却是熙旺睡得最好的一次，噩梦在傅隆生的怀抱里消失了。也是从那晚开始，熙旺更加努力想要获得傅隆生的认可。
4、厨艺
傅隆生厨艺不好，但是实在喜欢尝试，加上有个无论他做什么，都只会夸奖的熙旺，他做饭的念头就更强烈了。
熙旺快过生日了，傅隆生打算自己做一个蛋糕送他。他先去蛋糕店买了几个，又去书店买了教做蛋糕的书，接着买了原材料，自信满满走进厨房。
做蛋糕比做任务难，傅隆生做废了三个蛋糕后如此想。一下午，傅隆生又做了三个，最后一个勉强能看，费心装饰，蛋糕是糖果夹心的，奶油本想挤成糖果的形状，但是失败了。
味道不怎么样，但是熙旺吃得很开心。
和傅隆生相对的，熙旺很会做饭，他想过等傅隆生不干了，他或许会开一家饭店，干爹负责收钱，他负责掌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熙旺比起当一个杀手，他更是当一个厨师，他十分享受做饭的过程，也特别喜欢看别人吃他做的饭露出开心的表情。
他和弟弟慢慢长大了，傅隆生慢慢没有之前那样年轻，熙旺变着法研究养生的菜谱，好几天都窝在厨房炖汤。
5、妄念
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个念头？
傅隆生不知道，也不以为然，他的道德观念和普通人不一样，想做就做了，但是他没有，因为他不想伤害熙旺。
这个念头怎么会突然出现？
熙旺的心跳得厉害，脸红都反复滴血，他迷茫回想着刚刚的梦，然后自我安慰，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谁也没有提起，好像谁也没有发现在空气中逐渐旖旎的氛围。不过，这只是好像而已，双方都是聪明人，也心知肚明。
显然，现在并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最佳时刻，傅隆生发现自己的养的狼崽子们开始蠢蠢欲动，熙旺发现自己的弟弟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说来默契，他们都默认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去谈论那点悸动。
然后，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走向，尚未说出口的情感，就像被诅咒，永远也开不了口。
6、祭奠
清明，傅隆生带着一束花和一包糖果，来到墓地。
漂亮的花束诉说着浓重的情感，彩色包装纸的糖果静静躺在墓碑前，闪烁着五色的光辉，如同珍贵的宝石。
傅隆生后悔了，他亲手杀死了最爱自己的人，本以为他不会在乎棋子的感受，他一直都觉得尽在掌握，但是他估计错误的是自己的心。
熙旺对他的情感是纯粹又复杂的，在失去对方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人心最是难测，也最是难以控制。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傅隆生自诩天生的坏人，但是他不是，他只是在一次次的背叛之后，封闭了自己的心，是熙旺用自己的爱一点点撬开了一个口子。
这口子随着时间的冲刷，越来越大。
熙旺无疑是爱他的，爱作为父亲的他，爱作为恋慕对象的他，这份爱里有着依恋，也有着被他可以操控的成分。
同时，熙旺也爱着弟弟们，保护爱护他们，是熙旺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明明只要妥协，他就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不妥协呢？
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傅隆生久久坐在那里发呆，再一次想起熙旺最后的遗言。
如果可能，他希望下辈子他们能够好好生活在一起。
傅隆生后悔自己对于熙旺如此苛刻，后悔自己对他不够好，后悔没有言明情感，后悔只拿对方当成工具。
最后悔的是他的固执，为什么要逼迫熙旺走向死胡同，逼迫对方在弟弟们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呢？
傅隆生这一辈子，什么都有了，什么也无所谓了，他抚摸着墓碑，从不信鬼神的他，却在心里祈祷，祈祷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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