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知添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睡下的。
“喂，郗知添。”熟悉的声音逐渐跟随眼前的光景一道清晰，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张满面麻子的脸。他呲牙咧嘴，正挥舞着手中的试卷，猖狂叫道：“不是我说，你真的是蠢货吧？或者智障？”
嘻嘻笑了几声，他把卷子摔回桌面：“这卷子上的分数有你一天零花钱多吗？考这点不够丢人的分数……开学怎么进的实验班啊？痛哭流涕求妈妈给你转进去？那也有点太丢人了吧？”
猝不及防挨了通数落的已工作成年人怔愣半晌，后知后觉地慢半拍回忆起来──
这似乎是他记忆中远去的高中时代。
怎么会梦到这些？
荒谬、不应该。
懊恼地别开眼想装作没有听见，身体却先大脑半步擅自做了举动出来：
只见明显比他稚嫩青涩许多的男高版自己讷讷地抬起眼，厚重笨拙的黑色镜框架在鼻梁，藏好镜片后的视线──
“还给我。”
他完全不受郗知添的控制，每个动作都让与他共存共感的成年人感到意外。
“还给你？”麻子闻声骤然冷下自己的脸，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用力抖擞手中试卷，发出欻欻的响声，轻蔑极了：“你倒是挺敢说！怎么，今天不当缩头乌龟了？我们怂蛋郗知添迎来春天了？”
小郗知添执拗重复：“请还给我。”
啪！
出乎意料的，麻子竟然真把试卷按了回来。用力将试卷拍在桌上，男生动作间带起的风将旁边的黑色中性笔掀翻。他语气凶恶狠厉，逐字逐句对人威胁：“郗知添，别以为在教室老子就不敢弄你。下午放学，老地方，我、等、着、你。”
郗知添沉默听完，俯身捡起被摔得断墨的笔。
南州大学附属中学，简称南附，是南州市群星闪耀的高级中学中毫无出彩特色的一员。论课程安排紧凑程度，它不如南州市一中；论生源优秀程度，它不如南州实验；就连管理……它都比不上南二十分之一。
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郗知添太清楚，拒绝麻子威胁会带来的后果。
拎出红笔订正试卷，郗知添没意识地频频抬头望表倒数时间。
可放学速度根本没有因为他的焦虑悄然变慢。
校方没有强制要求学生住校，下午放学的这段时间还算空闲。住校生去食堂就餐，走读生则安排更加随意，郗知添鲜少有人管教，因此从初中就开始留校。
他估计了下晚自习前还能不能及时回到教室，将练习册推回桌洞，迈步离开。
麻子在他前脚，刚从弟兄手上接来烟。
见到郗知添真的赴约，他顿觉有面，得意洋洋地扬起唇角，朝巷道里蹲的蹲坐的坐的若干社会人士炫耀：“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咱一发话，就是郗总亲儿子都得屁颠屁颠过来！”
大家笑作一团。
郗知添安静地立在巷口唯一能被路灯照亮的光晕里，神色很淡。
可能是因为这天，尼古丁的味道不经允许地往鼻腔呼吸道里乱蹿，导致后来的他总也对烟酒全然提不起丝毫兴趣。
偶尔会有生意场上的伙伴打趣，笑他太过老实本分，逾矩出格的事从不碰丁点。
“行了！”麻子制止众人讥笑，抬手揽住郗知添的肩，很是亲密地把他拉进暗处，指尖轻搓：“又不是第一次，怎么这么不会来事儿呢，站那老远，还得我亲自拉你。东西带来没有？”
郗知添木木地看向他的手，从校裤口袋摸出一沓红色钞票，伸向他：“可以走了吗。”
麻子没少劫他，可每次看到这么厚一沓还是会两眼放光兴奋低呼。他抓过钱，晃得啪啪作响，眼睛黏在上面根本分不开：“你看你！急什么！”
假装不在意地将它们塞进口袋，他轻咳：“来来来，交了保护费咱就是兄弟，哥今天带你玩点好玩的，你这倒数第一每天生活也太无趣了点儿……”
郗知添微不可察地拧了眉：“不用了。”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不给面儿呢！”再一再二不再三，麻子被他拒绝得挂不住脸。
郗知添后退半步：“谢谢，真的不用。”
“我说你这人──”
“他怎么了？”
陌生的女声横插进来，打断欲来暴怒。
小郗知添渗出冷汗，却撑着没转脑袋。
大郗知添觉出不对，猛地瞪大了眼。
只见巷口离他们不远，警察口中无影无踪的景止正完完整整地立在那边，面色红润，满脸张扬与少年意气，放松惬意地挑了个眉，而后朝巷道里迈步。
她斜向上挎住郗知添脖颈，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明显是个保护姿态──
“他怎么了？跟我也说说呗？”
麻子为非作歹多年当然见过这种境况，立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咬咬牙跟手下眼神交换：“啥呀……就这么──一起上！”
景止瞬间变脸。
几下脱掉碍事外套扔到郗知添脑袋上，她猛地把人推离包围圈，低声喝道：“躲开！”
郗知添尚且茫茫然没理清状况，被这么一推肩背瞬间撞到墙上失力蹲坐，外套跟着垂落挡住视线，茉莉香冲淡烟臭，半秒都被拉得长到望不见边。
肄业少男们心气颇高，混战起来根本顾不上暗处角落里和夜色混做一团的郗知添。
他们张牙舞爪地朝景止扑去，又在钝器击打皮肉声与阵阵风声中砸倒在地。
很长一段时间，郗知添都在惊讶状态。
曾经的曾经，他捧着真心虔诚地向神许下过几个心愿：想被家人看见；想能得偿所愿。后来，他觉得自己太过贪心，又小心翼翼地祈祷：不幸福也没关系，但祈望大家可以平安顺利。
神却还是没有听见。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他的神明依旧没有降临，不知名的勇士却披着月色闯来──
她抹了把脸，弯腰挑盖头似的挑起遮住他眼睛的外套边缘，漫不经心又重若千钧地弯了弯眼：“好了，没事了。哎，别哭。”
原来他在等的，只是这个瞬间。
被景止从地上拉起，郗知添揉了揉通红的眼，有些后悔自己的失态。他把衣服拿下捧到怀里，温声朝她致谢：“……谢谢您。”
“嗯？”景止收回踹男生后肩的脚，抬起头：“没关系，顺手的事。”
扫了眼晕过去的麻子，郗知添手上力气紧了几分，不觉得这只是顺手能做到的：“但还是要谢的……不知道……呃、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这么客气？”景止突然问道。不过她貌似并不在意答案，很快揭过：“回报？你都能做什么？”
郗知添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不用”“没事”，没想到真的会顺着自己的意索要，弯了弯唇角，他真诚地为他们可能还会有的联系感到庆幸：“我叫郗知添，郗望纸业的郗，知道的知，添加的添。只要您想，只要我有，我都能做。”
说着，他轻轻蹙眉，但只一瞬便松开，小声补充道：“如果我现在没有，但您需要，我也会努力做到。”
景止弯了弯眼。
这是22岁的郗知添从没见过的真情实感。她似乎也会被这种话打动，笑着问道：“真的？这不是把自己卖给我么？就不怕我和别人联合起来坑你？”
郗知添耳尖泛红：“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完全听不清楚。景止当然没有雇佣童工的打算，也没把小孩的话当真，她瞄了眼他身上的校服，好奇询问：“你还在南附上学？难道还是初中生？”
不怪她多想，实在是这个年纪的郗知添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良，身高居然几乎和景止齐平。
郗知添敏锐察觉到她的意思，忙反驳道：“不是，我是高中生，有行为能力。”
“这样啊，”景止点头，认真道：“报酬什么的就不用了，你就当……你已经提前付过了吧。如果还是过意不去，就好好学习。”
郗知添微微愣神。
蓦地，他点头应好，准备把怀里的衣服物归原主。然而，因为他抱得太紧，外套已经有点明显皱巴痕迹。
郗知添立刻变得慌乱万分：“抱、抱歉……我，我没注意到……呃……”
景止鲜少见到郗知添结巴，新奇得很。
她饶有兴趣地旁观他手足无措了会儿，慨然摆手，很是大方：“没关系，你回去路上顺便扔掉吧，这件本来也该换了。”
郗知添哪儿好意思：“对不起……那个，我能帮您洗吗？我宿舍楼下有干洗店……”
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羞赧。
“如果不行的话，请您务必告诉我价格……”郗知添把衣服重新抱回怀里，这次控制了力度：“真的很抱歉……”
景止回想，记起这件衣服大概是裁缝定做。她摆了摆手，不想为难一个学生：“那就拜托你洗一下好了？”
“好、好的……今天真的谢谢您。”郗知添弯腰，朝景止鞠了个很深的躬。
“哎，真的没关系。”景止真的不太承受得来这种客气，她迅速揭过话题，点点腕上的表，委婉提醒：“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一会儿还有晚自习吧？”
郗知添点头：“嗯，六点四十。”
“那快了，”景止回头望了眼学校方向：“不耽误你上课，我先走了。”
“等、等等！”
郗知添没多思考，把人叫住。
他张了张口，脸色憋得通红，“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景止面上空白片刻。
“景止，景行行止的景止。”她回神。
“我周五把衣服还给您可以吗？”郗知添眼睛亮亮，试探问询。
景止原本就是客套两句，没想到还真有这茬，她思索几秒自己的日程安排，点头应允下来：“没问题。”
说罢，挥手告别：“那下次见。”
*
从梦中醒来，才将清晨。
受刚才莫名其妙的梦境影响，很长一会儿，郗知添都没缓过神。胳膊蔫蔫地搭在额上，他徒劳地用它挡着眼睛。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为什么是景止？
郗知添不明白。
原本的那天──
明明根本就没有景止。
16岁那年，郗知添从南州附中初中部直升高中。凭着还算不错的成绩，他赶了个实验班的尾巴，分到了很优秀的前列班级。
但好景不长，他性格慢热又木讷寡言，学习进度与人际交往哪个都没跟上。
没多久，他向妈妈提出换个班级。
郗女士不大管他，可也没把他要求驳回。她很迅速地跟校长打了个电话，事情便顺利办通。那个年龄，从实验班跌到普通班，可好是对学生而言天大的落差。
郗知添作为本人知晓内情，但同学不是，同班里那几个混不吝的也因此暗中盯上他，企图从他动向里分析出什么有用信息。
不用多长时间，他们果然得到答案：
这位少爷确实没什么权势。
他们关于他不受重视的猜测成真。
郗知添有钱、好欺负、不反抗、抗压能力弱，只要轻轻口头威胁，就会把想要的尽数交上，成绩还一落千丈，徒留笑话。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于是，欺凌愈演愈烈。
原本的那天，被麻子众人揽过以后，被按上胳膊的——是烟头。
不是景止的手。
梦里的他明明也本该如此。
\小止/\小止/\小止/[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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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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