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你的故事,那天晚上见到她的时候我这样说。
我的故事?她听起来并不相信,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面上带着微笑。她很年轻,我认识她时只有27岁,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并不意外她和我想象中一样,皮肤苍白,目光凌厉,身材精瘦,却会给人一种强悍的压迫感。齐肩膀的短发,穿着天青底色的无翻领半缠,水纹印染,打底的是黑色对襟制服,膝盖上横放着一把长刀。我在阿公的仓库里看见过差不多款式的衣服,压在箱子底下,和一把被精心保存的靛蓝色刀柄的长刀。
阿公去世的那年夏天我总是在看这些陈旧而古怪的东西,时间久远的书信,款式陌生的衣物,还有几幅画像,还有两本扉页写着“献给为生命而付出的武士们”的书,全是手写稿,时间过去很多年,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但是阿公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这些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保存在两口齐腰高的实木箱子里,和仓库里不怎么值钱的杂物工具堆放在一起。妈妈回来看见时也说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虽然她在这里长大,但只里记得阿公年轻的时候写过的这两本不怎么出名的自传体小说——她一直以为这是杜撰的充满想象力的奇幻小说。书写完后没多久,战火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烧起来,反战情绪高昂的阿公带着一家人避走他乡。之后很多年,家里再也没有听过这些故事,阿公付出的精力就这么堆放在灰尘之中。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看完了阿公的书,在一个安静而干爽的夜晚认识她。她没有名字,至少阿公的书里没有写,只写了她在危险时期留下的水柱称号,只告诉我离开战场后她组建了一个家庭,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世。除了她,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记得甘露寺蜜璃,蝴蝶忍,蝴蝶香奈惠。我去问妈妈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小时候妈妈总是听阿公说起这些人,也许她的名字就在口头转述的故事里出现过。
妈妈摇头,阿公在书中解释过,他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们真的存在过对吧,那个故事不是阿公编造的,我这么坚持。妈妈说不知道,鬼的故事从她出生后就只是故事,更像是三流杂志中刊登的恐怖小说。这种只在夜晚出没,吃人,刀砍不死,枪也打不死,张开嘴全是锋利的獠牙,双手指甲锋利坚韧的怪物消失在大正年间,变成小孩成长过程中的恐惧象征,建立在精神上的压迫权威。阿公说太阳出来之后鬼会灰飞烟灭,毫无痕迹。但伤口不会,流传于三流杂志的奇诡怪谈中最真实的恐惧是幸存者身体的疤痕,我看见过,在阿公的肚子上,后背上,他是幸存者。
妈妈童年里能够和书中所写的内容贴近的记忆是他们第一次搬家后,阿公带着家人躲避战火,回到了他曾经离开的地方。
妈妈说,那里开满了紫藤花,一到花期,整座山都是层叠的淡紫色的雾。
阿公说那是鬼杀队旧址,是一个封存在时间琥珀里庞大的异世界,新的生命犹如春风,从山中分花拂柳而去,老去的人逐渐消弭在那片年年绽放紫藤花的山林里,寂静而孤独。那座山曾经属于产屋敷家,山脚的土地也是,如今富甲一方的产屋敷家不复存在,熟悉的人随着时间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熟悉的土地上一年年冒出新芽,现在已经物是人非。
没人会记得我。她笑着说。也不应该记得我,他们应该忘记。
我问她,为什么。
记得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说。
如果没人记得你,你也就不存在了。没人知道你在鬼横行的年代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你曾经救过他们。就像现在,如果我没有看过这些文字,我不会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她这样的武士。
文字和传承的作用不就是这样吗?
要让人知道你曾经活过。
但她说,我并不希望活着,最好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活过。
她曾经写过的信中也是这样说,以“怪物”的姿态活在人类的世界里只会让她感到强烈的违和感,这个世界的人像是在用第二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彼此沟通,她能够听见的,看见的,摸到的,全都那么难以理解。唯一能够令她感到安心的,是她能够明白和理解,他们在畏惧她。
畏惧是件好事,会驱赶那些话不投机的声音,带有敌意的交际,毫无意义的沟通。
只是孤独。
她不这么认为,孤独是一种模糊的定义。她独自出行时走过很多地方,为了抓鬼,甚至独自带着行李一路摸索着跑去了北海道。那时候的小樽正经受西洋文化的冲击,港口贸易异常繁荣,街道上的人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她走在里面,没有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他们互相擦肩而过,一句话不说,彼此的声音关在身体里。那是很多人以为的孤独。
而她的孤独,是很久很久之前,还在家里,父母俱在,他们爱她,可她不明白,他们的笑容和拥抱围绕在她的身边,她却无法理解。她记得有一年过年,市集上卖着一款很受欢迎的金鱼灯,爸爸给她抢了一只,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家,回家时却发现金鱼灯的尾巴折断了。灯依旧能亮,挂在窗户上被风吹动,微弱而温暖的红色灯影在夜晚的星空中游动,他们很高兴,期待她也很高兴,但她只是看着那个被折断的金鱼尾巴,说,鱼死掉了哦。
这是她的孤独,留给妈妈和爸爸的孤独。
他们是这么想的吗?
不,只是我这么想。她又笑了,眼睛弯弯的一道缝。
如果是妈妈爸爸的话,他们一定会记住你。我不认为她是应该被忘记的。
是的,他们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算是死掉之后也依旧在等我。她将两只手抄起来环抱在胸口,一脸无奈地说,所以才说记得很痛苦啊,等了我好多年,记了好多年。为什么人总是要记住呢?
我摇头,因为回忆不只是痛苦嘛,被救过的人,被爱过的人,爱过你的人,对他们而言,记住你也是一种快乐的方式。对你来说,你应该也记住过让你感到痛苦的人吧,比如我知道你和蝴蝶忍是朋友,她死在很久之前的无限城决战,你会想要忘记她吗?
忘掉的话会被她揍一顿的。她挑了挑眉毛。
所以你们又见面了。
是的。她点头说,我们现在依旧会常常见面。
会痛苦吗?
已经过去了。
你看,记得并不总是痛苦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记得我呢,你不爱我,也不恨我,我也不爱你,我们素未谋面。她眨了眨眼睛,平静地问。
你救过我阿公,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这样。
你阿公是谁?
你认识吗?我说了阿公的名字。
她不假思索的摇头,不认识。
也不奇怪,阿公跟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少数几次见面都说不上特别和谐,尤其是最后一次,阿公说,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像切豆腐一样切断自己的双腿。
是个各方面来说都很可怕的女人。
但她就这么坐在我面前,我并不觉得她可怕,她总是笑,声音像春日的风一样扑面而来时有种毛茸茸的暖意。我跟她说她看起来没那么可怕的时候,她又笑了,说她是我想象出来的梦境,我只是在潜意识中不断地美化她的形象,痛苦的战役之外,善良的人都希望活下来的能够快乐。
梦也能够这么真实吗?
活着能像梦一样虚假,为什么梦不能像活着一样真实?她说得很有道理。
我告诉她,不只是我在想象她,有很多人其实跟我一样,在自己的想象中认识她。阿公开始着手编写那本自传体小说时收到了当年同僚的支持,活着的人寄信给他,信中写下了他们各自认识的人,记得的事情。阿公的回忆录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回忆,是那些年,鬼杀队数以百计的武士们带着逝去的同僚一同留下的回忆。她无数次出现在这些回忆里,虽然并不完全是正面形象,但她斩断双腿的壮举始终给大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也许畏惧,恐惧,害怕过她,但也是真切的想要记住她。产屋敷家的后人曾经也留下过几封书信,阿公摘录了部分关于她的评价放在水柱的篇章中,那位大人在无限城一战中以身作饵,永久的留在了那年。但那封信,留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
产屋敷大人说她完全能够变成鬼一样可怕的人,但她选择了救人,她也许会让一些人觉得她是披着人皮的鬼,但比起空有□□内心空无一物的鬼,她有一颗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心。
我不记得他们。她并不惊讶,看起来有些不解,我死掉之后也没有见过他们。
大家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要见面,就算是记得也不等于死掉之后一定要再见面。我这么解释。
好吧。她耸了耸肩膀。
不过如果我死了,我想见你。
为什么?
只是觉得,我认识你。
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时有风吹过,她抬起手拂开面颊一侧散开的头发,偏过头看了一眼我的身后,然后起身说,我该走了。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也无法开口挽留。只是看见她起身,健步如飞,从我身侧过去。
回过头,看见一个赤红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的树荫里站着。
我问她,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已经知道了。
风骤然惊起了树梢的鸟雀,雀影扑棱着翅膀像水似的天空尽头掠去,那里一丝云也没有。风模糊的声音忽然就像棉絮一样塞进了耳朵里,灌得我有些头晕目眩,再低头时,她已经离开,在漫天飘洒的落叶里走回了过去。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重复了一遍,随后睁开了眼睛。
手臂上因为趴着睡觉压出了两道红印,还有些酸麻,摊开手臂拉伸时,一起压在手臂下的纸页散落开来,飘飘洒洒的犹如落叶。我看见了最底下的一封信,落款写着,灶门炭治郎。
捡起来看见。
又是一年春天,春日。
我很想你。
春日的风又一次从窗户吹了进来,我将那些信收好,放进了回忆录的箱子里。阿公的回忆录里,我擅自将水柱灶门夫人一篇,改成了铃木春日。
也许毫无意义,也许有。
仅以此纪念春日,纪念已经故去的时间。
在2025年的今天,我很意外还有人能够记得这篇文,十分感谢各位的捧场。我已经无法再回到写下这篇文的19年,也找不到同样的心情延续后文,思考后决定以这样的方式交代当年所遗留的尾巴。这是篇稚嫩的作品,但依旧希望各位能够看得开心,也祝各位生活快乐,阅读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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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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