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尾巷的六月,总像被泡在一碗温吞的霉水里。灰黑色的砖墙爬满绿斑,像老树根紧紧扒着墙皮,刚停的雨把石板路浸得发亮,却洗不掉空气里的味道——煤烟的呛、烂菜叶的腐,还有说不清的潮味,裹在一起往人鼻子里钻。连太阳都懒得往这儿多待,只在屋顶破瓦的缝隙里,漏下几缕细得像棉线的光。
甜悠悠攥着妈妈的衣角,小皮鞋踩在水洼里,“啪嗒”一声,泥水就溅湿了白色的袜边。她刚满六岁,头发被妈妈梳成两个羊角辫,发梢还翘着几根不服帖的碎毛,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缺了耳朵的布兔子——那是外婆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也是她唯一的玩具。“妈妈,我们要在这儿住很久吗?”她仰着小脸,声音软乎乎的,像刚出炉的棉花糖,眼里却藏着对陌生地方的慌。
妈妈蹲下来,用手背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泥点,指尖带着点凉:“先住一阵子,等爸爸找到新工作,咱们就搬去亮堂点的地方。”说着,她抬手指向巷尾那栋两层小楼,墙皮掉得一块一块,露出里面发黄的砖,窗户玻璃裂着道蛛网似的缝,“就是那儿了,悠悠,咱们的新家。”
推开门,屋里比看着还暗。旧沙发的布套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卷成团的黄棉絮,餐桌腿歪得像打了败仗的士兵,轻轻一碰就晃。妈妈忙着把行李箱里的衣服往外拿,甜悠悠抱着布兔子在屋里转了两圈,闷得心里发慌,便扯了扯妈妈的衣角:“妈妈,我去门口站会儿,不乱跑,就看一眼。”
得到点头后,她踮着脚拉开门,站在台阶上往巷子里望。巷子很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偶尔有行人路过,脚步匆匆的,像是怕多待一秒就会沾染上这里的灰。甜悠悠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院子里——那里长着几株野草,绿得扎眼,在满是灰的巷弄里,像偷偷藏起来的小惊喜。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细细的“呜呜”声,像小猫被踩了尾巴,又像小刺猬受了伤,裹着满满的委屈,从隔壁的墙角钻出来。甜悠悠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了听,声音是从那堆废木板后面来的。那堆木板堆在隔壁房子的墙根下,歪歪扭扭的,像要塌下来似的。
她攥紧怀里的布兔子,心脏“怦怦”跳着,慢慢挪过去。到了木板边,她伸出小脑袋,轻轻往缝里瞅——
木板后面缩着个男孩。他比甜悠悠高半头,瘦得像根晒蔫的豆芽菜,身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的胳膊。裤子短了一大截,脚踝露在外面,上面有好几块青紫色的印子。他的头发又黑又乱,像一团没梳理过的毛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下巴,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在哭。
甜悠悠愣了愣,她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小孩。以前住的地方,小朋友们都穿着干净的衣服,就算哭了,也会有爸爸妈妈蹲下来哄。她咬了咬嘴唇,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木板,小声说:“你……你怎么了呀?”
男孩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却红通通的,眼尾还挂着没干的泪珠。看到甜悠悠,他的身子“嗖”地往后缩了缩,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像只被吓到的小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
“我、我没有要欺负你!”甜悠悠赶紧摆手,往后退了一步,怕自己吓着他。她想起口袋里的巧克力——那是妈妈昨天买的,牛奶味的,包装纸是金灿灿的,她一直没舍得吃,想留到晚上当零食。她把巧克力掏出来,递过去,声音放得更软:“这个给你吃,我妈妈说,吃点甜的,难过就会跑掉啦。”
男孩盯着她递过来的巧克力,喉结悄悄动了动。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早上爸爸又喝醉了,把家里的杯子摔得粉碎,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吓得不敢回家,就躲到了这里。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手指蜷了蜷,终于慢慢伸出来——他的手指又细又长,指节有点发白,指尖沾着泥土,碰到甜悠悠手心时,凉得像块小冰。
“谢、谢谢。”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很久没说话,被砂纸磨过似的。
“我叫甜悠悠,你可以喊我悠悠!”甜悠悠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阳光刚好落在她脸上,把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低头看着手里的巧克力,指尖轻轻摸着金灿灿的包装纸,小声说:“西弗勒斯·斯内普。”
“西弗勒斯?”甜悠悠皱了皱小眉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绕口,“太长啦,我叫你西弗好不好?”
斯内普没说话,只是慢慢剥开包装纸。金纸在他手里发出“沙沙”的响,巧克力的香味飘出来,甜甜的,裹着牛奶的醇。他咬了一小口,甜味在嘴里化开的瞬间,他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吃巧克力,以前只能站在巷口,看着别的小孩嚼得开心,自己连包装纸都没碰过。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哭呀?”甜悠悠蹲下来,把布兔子放在腿上,歪着脑袋问。
斯内普咬巧克力的动作顿了顿,手指悄悄攥紧了剩下的半块,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爸爸……爸爸打我。”
“啊?”甜悠悠瞪圆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形,“我爸爸不会打人的!他还会把我举起来,让我够天上的云呢!”她想了想,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斯内普的胳膊,“以后他再打你,你就去我家找我!我妈妈可温柔了,她会给你烤饼干,还会讲故事!”
斯内普抬起头,看着甜悠悠的眼睛。她的眼睛圆圆的,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葡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坏心眼。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人让他“去家里找”。他的鼻子有点酸,小声问:“真、真的可以吗?”
“当然啦!”甜悠悠使劲点头,羊角辫跟着晃了晃,“我家就在隔壁,你只要喊一声‘悠悠’,我立马就跑出来!”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悠悠!回来吃饭啦!”
“来啦!”甜悠悠应着,站起来对斯内普说,“我明天还来这里找你,再给你带巧克力!你要在这里等我哦!”
斯内普看着她蹦蹦跳跳跑回家的背影,羊角辫在她身后甩来甩去,像两只快乐的小蝴蝶。他把剩下的巧克力慢慢吃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金包装纸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衬衫口袋里——像藏了一件特别珍贵的宝贝。阳光刚好从墙缝里漏下来,照在他的手背上,暖乎乎的,驱散了一点身上的冷。
第二天一早,甜悠悠刚睁开眼睛,就拽着妈妈的衣角要巧克力。“妈妈妈妈,再给我买一块牛奶巧克力好不好?我要给我的新朋友吃!”她晃着妈妈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妈妈拗不过她,只好拿起钱包,带她去巷口的小商店。
揣着热乎乎的巧克力,甜悠悠一路小跑,跑到隔壁的墙角。远远地,她就看见斯内普坐在那里——还是昨天那件黑衬衫,不过今天他的头发梳顺了些,不再像一团乱毛线。看到甜悠悠,他赶紧站起来,从背后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给你。”
那是一朵蒲公英!白色的绒毛像小小的伞,风一吹,就轻轻晃荡,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起来。“哇!好漂亮!”甜悠悠惊喜地叫出声,赶紧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自己的羊角辫上,“西弗,你在哪里找到的呀?”
“巷口的草堆里,”斯内普的耳朵有点红,声音小小的,“我早上起来找了好久,就这朵没坏。”其实他天还没亮就醒了,怕甜悠悠来的时候自己不在,也怕找不到好看的蒲公英,便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才挑到这朵最完整的。
“谢谢你,西弗!我太喜欢啦!”甜悠悠把口袋里的巧克力掏出来,递给他,“你看,今天的巧克力也是牛奶味的,我特意让妈妈选的!”
斯内普接过巧克力,指尖碰到甜悠悠的手,还是有点凉。他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味道裹着舌尖,比昨天的还要好吃。他慢慢嚼着,眼睛却一直看着甜悠悠羊角辫上的蒲公英,觉得那朵小小的白花,比巷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好看。
“西弗,你知道吗?”甜悠悠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我外婆家的院子里,种了好多蒲公英。每次风一吹,白色的绒毛就会飞好远好远,外婆说,绒毛飞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新的蒲公英,就像把祝福送过去一样。”
斯内普嚼巧克力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抬头看着甜悠悠:“你……要搬家?”
“妈妈说,等爸爸找到新工作,咱们就搬去别的地方,”甜悠悠点点头,看到斯内普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赶紧补充道,“但是我肯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会记着蜘蛛尾巷的样子,记着你的名字,就算走得再远,也能找到你!”
斯内普没说话,只是把巧克力嚼得更慢了。他心里有点慌,怕甜悠悠是骗他的——等她搬到亮堂、干净的地方,就会忘了这个又破又脏的巷子,忘了他这个没人疼的小孩。可看着甜悠悠认真的眼神,看着她羊角辫上晃荡的蒲公英,他又忍不住相信,相信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不会骗他。
“西弗,你昨天说,你能让杯子飘起来?”甜悠悠突然想起昨天的事,眼睛亮闪闪的,像藏了星星。
斯内普的脸有点红,他低下头,小声说:“嗯……之前试过一次,妈妈看到了,骂我是怪物,不让我再做。”
“才不是怪物呢!”甜悠悠急得跳起来,声音也大了些,“那是魔法呀!我看过的故事书里,英雄都会魔法!西弗,你以后肯定会成为最厉害的魔法师,比故事里的英雄还厉害!”
斯内普抬起头,看着甜悠悠激动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烘烘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那些“奇怪”的本事不是坏东西,第一次有人说,他能成为英雄。他的眼睛有点湿,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地上的蚂蚁。
“悠悠!回家啦!该睡午觉了!”妈妈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来啦!”甜悠悠对着屋里应了一声,然后转头对斯内普说,“西弗,我明天还来!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不许走哦!”
“嗯。”斯内普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
甜悠悠挥了挥手,转身跑回了家。斯内普坐在墙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然后摸了摸口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又看了看地上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绒毛,嘴角悄悄往上翘了翘。
他不知道,这颗攥在手心的巧克力,这句“明天见”的约定,会成为他灰暗童年里最亮的光。往后很多年,不管遇到多冷的风、多黑的夜,只要想起蜘蛛尾巷的这个夏天,想起墙角递来的巧克力,想起那个羊角辫上插着蒲公英的女孩,他的心里就会暖起来。
而甜悠悠也不知道,她随手递出的一块巧克力,随口许下的一个承诺,会成为往后岁月里,能让斯内普在黑暗中咬牙撑下去的温柔。
蜘蛛尾巷的风轻轻吹过,把蒲公英的绒毛吹得很远很远,像带着两个小孩的约定,慢慢飞进了往后的时光里,再也没有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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