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照射在宫道的阳光都闪着烁金。慢吞吞自墙沿流淌下去,叫地砖中的细缝彻底看不分明。眼前仿佛一整块汉白玉,晶莹丰润,只是太过冷清——一切都在这恭敬中收敛声音。
林如海进京的头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入宫面圣。昔年他领旨去扬州时春华烂漫,而今归来正是夏中。季节接踵,仿佛只漫盖几月,而他对镜自审,当年的探花如今也不过是一个老翁。
岁月忽已久,林如海抚住自己的一缕胡须,须下慢笑——做父亲的老啦,意味着女儿已安稳长成。
“大人离京多年,风采依旧。”
引路的公公面嫩年轻,林如海思量当是皇上身边张公公的小徒。只他心中并未记起这一号人物,是以便只笑道:“圣恩隆重,普照我等。只不曾想这般年纪还劳动圣上挂念,实在是为臣的不足。”
“大人说哪里话。”小张公公面容粉白,一笑起来,眼角便新月似的朝脸颊弯。这样子看得人不生烦恼,若是无事,更乐得与他多说些。
“皇上顶记挂大人,早年便有心将大人召回京来。”
林如海迈步如常,眼睛却在小张公公面上定住。那狭长的笑眼如旧,林如海颔首,接下小张公公卖出的好处。
眼见林大人领会,小张公公笑容更盛。与聪明人相处便是这点好,自己不必多费口舌,也不用担心对方轻失承诺。
小公公的脚步略轻快,林大人的步子却一步复一步平和。他心中又牵挂起刚才那看似单薄的一句,万千揣测将官靴累得更重。
他兼领巡盐御史乃是圣上钦点,到维扬地界所做如何,事事件件都与陛下有所报呈。要说他林如海在那边如何,陛下说不准比他本人还要清楚......
‘早有心召回’又是从何说?若是陛下对他心存猜忌,大可寻借由头将他的差事撤换,何必将他召回京城又补上实职高升?
户部侍郎的官职是意料之外的喜事,假若陛下早欲招他回京,又要他补哪里的缺呢?
宫道上只走路人声,林如海仰脸见到屋脊上的一列瑞兽。金黄的祥瑞在瓷蓝的天幕下多一层铜灰,连带着林如海的眼睛也被那过分清明的天空刺痛。
陛下是被哪一位惹了火气,欲要革下其人官职,以至于动了叫他回京填补的念头?
林如海在心中将前番邸报一一掠过,确信没出现什么值得琢磨的纷争。
那便是陛下还没动......
而原侍郎的致仕,却实在叫他归京的日子提前了。
大总管张公公正在殿外等候,林如海与他见过,这会却觉得这位公公才是如故如旧。而张公公的和气笑脸比他的干儿子还胜一重,一眼望去,仿佛能真切恭贺所有人的喜事。
两人在殿外寒暄一下,张公公通传,又请林如海入殿面圣。
他自己却留在殿外。
门在林如海身后闭合,那袭官袍被两侧袭来的刀锋般的黑影挤得更瘦。
嘭——
眼前的红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这会水粉与牙黄交错。封选良没想到自己在天下镖局竟吃闭门羹,看门的小女娃娃初生牛犊,而封选良的性情更称不上老虎。
只是没等他再叩门,门又分开,那缝里的脸和那道缝隙一样窄瘦。五官与褶子挤在同一块田地,竟还余留出边角长一颗黑痦子。
封选良倒退一步,门后露出一个枯瘦的中年人,原本看门的女孩子被他提在手中。
“不长眼的东西,怎么冒犯客人呢!”
那一只手高高举起,漆黑的,五指像是鞭子上的利刺。封选良看清那男人脸上几不可察的得意,却也无奈,总不能真叫人在他眼前挨打。
剑柄横出,砸中那男人的虎口。被提在半空的小女孩落地,一溜烟挤到墙角处。她也没躲太远,将粗黑的辫子咬在嘴里,一双眼睛看着门口的陌生人发怔。
封选良没看她,那挨了一下的男人也没有。他甚至没揉一揉自己的虎口,牙齿挤满口中,随着他说话,争先恐后地冒出。
“我听前门的小子说,您是想往安门关走一通?”
“不错。”
面前男人的眉眼好像天然横错,漆黑得看不到多少眼白,形状又像两颗葵花籽嵌在眼窝。他不着痕迹得观察着这生客,想在他的脖颈、耳后看出易容的接口。
而封选良尤其不怕这个。
那天黛玉告知他这一处所,也叫他不要急着登门查问。她寻了那老画师,请他绘制一张随从皮相,只待封选良前去时派上用场。
这皮骨鬼灵造就,老道的江湖人也看不出异样。男人见面前这个生客扮相朴素,但喝茶时挑剔,落座时往上首坐,看去又是在大家侍奉。
“敢问您家老爷这一趟——是送、是收?”
“这有什么不同?”
“若是送,便是在山上丢一块石头。若是收,便是从山上撬一块石头——常走山路的人,看得出。”
“看来你们也是冒了顶大风险?”封选良刮几下茶沫,鼻翼皱缩,搁在桌上不再喝:“此处不必担心,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不知是大物还是小物?”男人好似全不为这隐晦的嫌弃动怒,仍旧笑吟吟的。
“大物。”封选良不动声色,漫不经心似的环顾这天下镖局后堂的小屋:“届时有一车货物遮掩,除去要你们拿的东西,旁的都归你们了。”
“寻常货物,我家也见过。”
“好威风。”封选良冷笑:“看来字画玉石全都落了俗套?”
“爷们儿别恼,我们也是有苦处。”男人嘿嘿笑,瓜子眼里的仁核滴溜溜打转,直往封选良看的地方瞧。
“要说过去啊,哪个镖局没上安门关走过镖?可惜现今几十年过去,好好的地方——归了蛮子咯。”
“我是知道你们的本事,只要东西带到,难道还能缺了你们的好处?”
那男人虽一直笑,心里却直犯嘀咕。这生人面孔在前厅开门见山,唬得家里小子忙不迭传话叫他接待。谁知到了后堂,这人说话又尽是横模两可。
他自己怀里揣着鬼,自然不敢一口应下。这会捉住一个字眼,便赶忙道:“大爷,您尊府上照顾过我们?哎呦,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来来来,您只管报上府名,咱们还走老路。”
“没照顾过,这会便差使不住?”封选良左腿搭在右膝上,知道今日到底没法善了:“也不跟你多兜圈子,实话实讲,是有人跟我们老爷卖了你家的好。”
噗呲——
角落里的小女娃娃还在,打怀里摸出一只汁水丰盈的梨子,一口咬下,声音响在厅堂。封选良没回头,那男人的眼睛却朝那边一刮,旋即又转回来笑。
“哎呦,既如此,我们也不好多问。”
咔嚓咔嚓,嚼梨肉的声音像是啃骨磨牙。小女娃娃咬一口,吐一口,梨渣落在地上,隐约引来些蚂蚁在爬。
封选良的脊背紧跟着森森麻麻,这后堂阴冷,明晃晃的太阳进来,也先扒下身上金光。只是越是这般,他越作无事状,看去便是很得重用,见过大场面的亲信模样。
“只是即是老主顾交情,也还得请大爷回去,千万请那位好心老爷出一份凭证。”男人嘴里的牙也像嚼过的梨肉,唇齿飞舞,蚂蚁也爬到嘴上:“他照顾过我们家,只要说一声,便知道我们的规矩啦。大爷,您见谅。”
他话语到此,封选良便知道彻底问不出什么。只这般提防,这天下镖局果真要记在册上。
于是封选良不再多说什么,做足了从没被拒绝的恼怒模样。这恼怒外拢一成不屑,紧底下深藏审视与提防。男人陪着笑脸,动作半刻不落,一直把封选良送到门外。
而封选良也伪作强压怒气,与那男人作别。
只是车帘落,封选良脸上的怒意也散去。
马车转过三个街角,封选良额外给驾车的马夫一笔赏钱。他顶着这质朴的皮囊钻进茶楼雅间,一壶茶水之后,又顶着自己的面孔隐没人间。
这一日是碰了钉子,虽说早有预料,但也叫封选良的狐疑升到最顶端。远远的,人海苍茫,他已经见不到那深掩秘密的门户,只有一缕傍晚的炊烟飘往天上。
他的脚步被一股香甜气拦住,蓦地抬头,发觉自己竟不经意又走到林府。曾打了他马儿的花树半幅开放,粉白的瓣朵由霞云渡出佛祖的大光相。
也像开在水碗中的模样,那会水里荡着烛光。烛光里,她正把灯芯剪去,让光变得更亮……
天下镖家漆黑的后堂渐渐碎裂,消散。封选良一时想起黛玉说晚上要潜入天下镖局,一时又想起她还说等这花树开了,要把他邀来府上。
若要登府拜访……
封选良认真揣摩这一件心事,纠结自己怎样才不显得冒撞。他想要等到花树全然盛开的时刻,大抵是像幽灵一样被牵引来府上。他想要郑重准备一份礼物登门拜访……不过,那也许要等到以后,至少叫流言蜚语不要牵连到林府。
这会做个幽灵也没什么不好,也许黛玉姑娘还能领着他在林府里逛逛。就好像还在了尘寺里,讲经结束后,他们沿着寺庙外墙走在小径上。
封选良从小时候就没耐心听僧人讲经,昔年打瞌睡还在下巴上烫出个疤。
而这些年多少细雨下,殿内经文颂响。了尘寺的大殿多了个影子,说不准有几句佛言到了他脑壳里。
也许总归还是有一些,毕竟等到讲经散场,他还要借着经文做开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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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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