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选良今日回家早些。
他本来交差出来,预备再到巡捕营后面的靶场射上几圈。可巡捕营却在此时有人来,封选良没认清是谁,只当是哪一位上峰的旧识。这会旁侧站好,与同僚们一起停下,与这大人问安。
这会天色还早,但昨晚夜巡,大伙都困倦得厉害。封选良在其中看去尤其出挑——不知因为皮相年轻,更因为这几位中只他一个还没歇下护腕,手中拎着弓箭,一望而知便是还有得力气的半大青年。
那大人却在他跟前停下,略说几句夸赞。封选良依礼回了,却不妨听得一句气短。
“这边是原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啊。”
引路的一位笑着,紧跟前的大人却呼声一重。封选良站得近,听得清,下意识抬头,只见着一张长脸膛,配合着宽胖的身子,似山里修路,修到最后石料不够,便拿山中土泥草率填补上。
“原来是封公子。”
这一道眼神太烫,手帕巾落进滚水,忍着火辣辣的疼绞洗,也只有用那手帕的才觉得温度正当好。而封选良不幸站在水盆边,叫水滴子溅在身上,隔着一层衣衫也觉痛痒。
他顶确信没见过这位兵部当值的李大人,更知晓舅舅卧病至今,登门探望不计平日深浅,委实没有眼前这一位。
然对面的目光放凉,一刹那的疑惑只能掩在眼皮底下。李大人问起封选良骑射的功夫,得了谦逊的回应,又说自家三子只比封选良年岁稍长,今后可常来往。
“见你拿了弓箭,这会是要往靶场去?”
封选良心声未起,唇舌却先顶替他拿了主意。
“这会回府去,这弓箭......是要带回家养护。”
“爱惜物件。”李大人郑重神色,看去也是一位爱惜才俊的叔伯。
封选良不尴不尬几句寒暄,好容易得以走开,却觉得仍有一道声音坠在身后面。他借着与人说笑拔出一指宽的刀刃,借着凌冽寒光,正见着李大人刚刚走开。
原本能在黄沙上好一番恣意,这会只能在街上挪行。吃了糖块的马儿仍闹脾气,甩喷几个沫子,又不许主人摸它鬃毛顺气。
封选良叹了口气,他家素来便只有一半好名誉——舅舅得了圣上开恩不受旧案牵累,但任职大理寺多年,铁拳铁腕早把攀交的门路堵了去。
堂堂大理寺卿家的公子跑去巡街,‘降将之子’后面又坠上‘门庭败落’的奚落。曾经与公主相熟似彻底作了往事,眼见着封理不醒,如今只是普通兵卒的封选良眼见还有得熬。
他并不因此觉得失意,却很高兴自己的舅舅有这样一番作为。眼前人员来去,封选良静静望着,想着这其中说不准便有舅舅申明的冤屈——
兴许还有林姑娘的。
这一个名字光天白日的闪在心底,封选良静一静,又自己改换称呼。黛玉姑娘,黛玉——他倒是很希望黛玉姑娘能叫他的名字,小封大人总归打趣有余。
人群里传来和尚唱喏,混在人群中,映衬出黑漆漆的杂音。但封选良来去惯寺里,对这样的调子记得清,他狐疑回头,依旧在凡间红尘里,那起伏着的调子里好似有谁滥竽充数,空灵的律调一落到底。踩在行人足下,骑在马上的人更辨不清明。那一声似琴弦断,转眼续起,攒动的人头发不出声音。
弦也只起一个前音。
霞云被琴弦绊住,跌青一块,转眼就泛着瘀血上涌。方才还红粉着面颊的天光退散,很凄惘的样子,不需继续听也觉得满腹哀愁的曲子。
紫鹃原靠在几上绣手巾,听得这一声,却纳罕抬起面颊。
“姑娘有心事?”
“是这琴有心事。”黛玉手腕翻拂一下,青山绿水在这双手底下立起,飞鸟恒跃,一对兔子从琴弦之间跳过去。
紫鹃留神听着,她一惯知晓自家姑娘好琴艺。可想起前面一段散碎音律,又想着那声‘琴有心事’,不知怎的,竟觉得手里的针渐要刺到自己收上去——并不很深,只尖扎扎的一顶一顶,不知什么时候落地。
“姑娘,我也不知怎的,这琴声听得我心里发悚。”紫鹃喃喃一句,黛玉那边便立即止息。她不再看琴一眼,自个坐到紫鹃身边,随手取一只绣样,自己也挑起线来用。
“原来是有一双天灵耳朵,听习惯了咱们自家琴,乍一听旁人的,虽是同一首曲子,却也觉得不自在。”黛玉抿嘴笑,一丝碧色锦线缠在指甲上,映衬着光泽,似生在水中的半盏荷叶:“古来说‘曲有误,周郎顾’,这会曲子无错便惹了紫鹃姑娘,我可得好生留用。”
“去去,这就犯上姑娘的揶揄。”紫鹃笑说一句,心里那点酸麻却也因着这一句散去。她又扭脸看看那琴,却又捧上另一番忧虑。
“姑娘本不该接这琴......”
“不妨事,不过是面上互换些物什。这琴在咱们这里放一阵子,往后还给她送回去。”黛玉仍垂头理线——淡绿苍青,浅红铺地——若是要绣,倒也能绣一只大水缸,里面的水植叶子茂盛得溢满到地。
入了秋,转呀便至冬。只到了冬日,那一方小院静寂中又加空旷——黛玉眨眨眼睛,不知怎么,又看到封选良在扫院子。
可她也没忘了跟紫鹃说话,手上挑拣着颜色,黛玉又道:“你那会也在,我若不应,她也不好跟李老爷交付差事。”
紫鹃叹一口气,彻底将自己手里的绣品丢开:“我也晓得,只是见那夫人满目不舍的样子,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也舍不得我的孤本,你怎的不心疼心疼我?”黛玉两手张开,竟扑到紫鹃怀里。紫鹃本就年长,这会将姑娘抱个满怀,一时间又气又笑,却到底知道黛玉的处置十分得宜。
面上礼物往来,两府就有一线交情。再之后这琴是留是还,李老爷不会在意,太太也能取回心头宝物。
只是这般心上真爱,却还是得顺和着拿出来做人情,看来李府夫人的处境比预想中还要冷清。
黛玉的下巴搁在紫鹃肩上,将一应心思敛藏进一道衣褶。琴是要还的,但在归还之前,她总要弄清这琴的‘心事’。
月色爬上桌台,琴音似也被笼罩出白边。黛玉、封选良一左一右在琴边,阮啸川、雪雁预防着琴中物发难。
这会没人上手拨弄琴弦,琴声却潺潺响在耳边。山峦茂林慢慢在封府的空屋里显形,飞鸟啼鸣,走兽低低攀过草野。
琴凳上无人,琴上却轻拢慢捻——这一首曲子正是黛玉白日间未曾了却的一曲,这会成了琴的另一桩心事,也不惧怕改换阵地,一定要续上这段声音。
只是太专心些。
黛玉和封选良闲聊许久,琴声仍未断。
“看来是个琴痴。”封选良嘟囔一句。
晌午时,雪雁照例到封府问消息。黛玉听得李府老爷去了巡捕营,当晚便将李府夫人的琴拿来。
封府空旷人少,除了躺在床上的封大人,倒也不怕这边又旁人听见。尤其依照封选良的说法,他舅舅若是能当场坐责备吵嚷,他现在跟这琴拜师也只怕怠慢。
琴却不要他们管,自娱自乐自己弹。黛玉那半只止歇,转眼又响起新的曲子。
封选良心中生出一个不端美的念想,觉得这琴像是十余年不曾尽兴,这会便要一口吃成个胖子。
“会不会是跟画师似的?”封选良跟黛玉低声道:“生醉心此道,辞世后便也化作一把琴,拘在房里待人弹。”
“不应当,我在李府没见出什么异样。这里面若是藏了魂灵......”黛玉抿抿嘴,觉察到琴声小些,便附耳到封选良耳边,刻意不叫琴听见:“我看不出,带回府里,啸川总能知道些。”
“那就是妖怪?”封选良身子歪一歪,声音也低下来。
“啸川猜是妖怪。”黛玉又看一眼琴,恍惚中觉得竟像有人偷听,这会正支棱着耳朵,身子朝这边歪斜。
“雪雁倒说觉得奇怪。”
封选良见黛玉没继续讲,心知雪雁恐怕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倒是觉得不怕。”他摸摸自个胸口,冷不丁道:“真的,我——”
“你见我第二面就敢拿符纸追着烧,会怕才奇怪。”阮啸川不知什么时候贴在身后,这会阴恻恻出声,狐狸耳朵就挤在两人的手臂之间。
“灯好昏啊,在这样一间黑屋子里听妖怪弹琴,好~可~怕~”
“啸川。”狐狸的鼻尖蹭着黛玉手腕,又湿又痒,黛玉禁不住低笑:“你若怕,我就抱着你。”
“哼哼。”阮啸川团到黛玉膝上,几人又朝琴看去。可方才还‘一鼓作气’的古琴好像听够了热闹,最后一滴水落下山川,那琴弦便也波纹般平复,横在黑褐的琴身上,如一块不会荡出波纹的寒潭。
琴本无错,也不好将里面东西强逼出来。黛玉不觉得怎样失落,倒跟封选良打趣,说今夜也赏听整晚,难得清闲。
封选良更是乐得多跟黛玉说些,今夜难得不聊公案,他便也将心中忧烦丢开。半是调侃半是讨扰,他咧咧嘴,道:“应当是个好妖怪。”
可惜真正的好妖怪阮啸川龇牙,看去又生出封选良与黛玉所不知的心结。
黛玉暗地里捏捏阮啸川的耳朵,叫她不要忽然耍怪。
琴带去又带来,雪雁要带着黛玉飞,那琴便断在阮啸川手里面。她原本比雪雁慢些,眼见着到了林府外,却忽然急赶上来,叫黛玉和雪雁往下看。
“姑娘。”她人形上是一双桃花眼,这会又散发着幽幽的暗。
“你看,怎么有人还要翻咱们家的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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