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尽叫枝叶掩藏,密不透光。簌簌如纸页脆响,虫鸣嚷得半篇诗文浮上。这一条小路的尽头,一座吊角小楼立在池畔,两侧各挂一只方灯,并未点燃,无风自晃。
秋里的夜里总添几许寒凉,李三公子不自觉抬手摩挲臂膀。他方才爬墙腻出汗,这会湿答答粘在背上,无端一阵寒凉。
“这许久的,怎么连个丫鬟婆子都没见着?”
“这岂不好?”封选良不熟悉李三公子,只凭他做的事也给不出什么好脸。偏生又很听黛玉的嘱咐,前一不引路,也不叫李三公子看清他的脸:“若是有人还要着急躲藏,你想被人捉样,我可不想。”
“我也不想。”李三公子紧走几步,封选良方才利索爬墙倒叫他生出些不周正的‘钦佩’。李家行伍出身,偏他是个‘四不像’。大哥成人时祖父仍在,二哥又谋了定好的妻室。轮到他不上不下,两边都不好挂靠......
心眼拧成一根湿漉漉的绳子,勒紧脖颈垂晃。当中一拧,血肉滴下,落在地上尽是黑漆漆的毒汤。
李三公子失意一会,抬眼见封选良还走在前头。琢磨着自己总比这孤家寡人好许多,一转念又暗恨他似得寿康公主重用。
“你对这里竟很熟,乌漆麻黑的,没灯照明也走得通。”
“方才不说了么?林府修缮那会,我常来往山上城中。得公主嘱咐来看过,那会便知道此处有琴楼。”封选良顿住,半侧过脸来,挺直的鼻梁接一段白月,眼底的神情反看不清楚。
李三公子的口气更加和睦。
“我没旁的意思,你别多心。”他走到封选良身侧,眼前便已经立着琴楼。
——寿康公主年事也高,端看封选良这会的差事,便知道旧日的情分也没多大用处。
牛角尖走通,李三公子心里堵的气便顺。封选良没吭声,他二人都被障眼法遮住,原也不怕府中人瞩目,只是做戏仍要做足。
再则前方一只有双幽绿的眼睛引路,不识得路也走得通。
门不过虚虚遮掩,李三公子在耳后责怪一声‘不惜物’。新修整的琴楼怎么也漏不进风雨,却不知那把古琴是怎么个心上宝物。他的眼睛适应了暗色,引着李三公子慢慢挪进里屋。
这楼却也实在是特意留用,林大人早先未回时便惦记要与女儿布置一间雅舍。一层是一间临池书房,墙上四开大窗,藕白粉墙,黑青石铺地,夏日触之清凉。还惦记足底怕着凉,因此又垫一层二指厚的漆布,结结实实裁剪得当,每一处都盖上。
寿康公主似与林大人争锋,只说收拾自己不用的旧家当。整副的雕花朱漆桌椅,珍奇阁与书架接连摆靠在墙上。
李三公子眯着眼睛,看清一面大桌。急急忙忙要去摸一通,刚搭上就被封选良拎回。
“你做什么?把桌上东西弄乱,不请着人家起疑心么?”
“我——”李三公子气急,却也知自己在这里要仰赖封选良。他摸摸索索站定,低声道:“你难道还知道琴摆在哪里?”
“我自然不知道。”封选良气定神闲:“只是那琴听来是个稀罕玩意,这一层看去就常用,人员来往频杂,怎么也不好随意摆设——喏,这不上二楼看看去?”
“我都忘了,这算你的看家本事。”李三公子恍然大悟,也知自己是叫焦急蒙了心。他定眼瞧着,晓得封选良身后是个楼梯。心中发喜,要登先一步,末了又生出恐惧。
“你,你不走么?”
封选良几乎要哼出一声笑,但他仍是一副冷肃的样子,抬脚朝楼上走去。
琴楼不大,往二楼的台阶更只有一人半的宽度。行至一半处打旋,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李三公子心中有鬼,好端端一副也看成人形,整个人便在原地定住。
封选良被他这一吓,还以为他见着阮啸川窜上楼。定定神,回过头,见李三公子哆哆嗦嗦又跟着走,这才把心放平。
至少他身上没沾什么神鬼奇异,想来也不是跟那古琴有什么里应外合。
“那琴究竟什么来路?”封选良好像闲聊似的,越过台阶朝楼上往,又跟李三公子摇摇头:“上面没外人。”
熟人却很多。
后一句话没说,李三公子明显肩膀一松。封选良这会跟李三公子‘沆瀣一气’,自觉也算是李三公子同谋,对他也有所求。
两个人互有把柄,李三公子再说什么,反倒不似从前提防。
“这话我不好跟你细说,却不是不信你,只怕你不信我。只是等取了琴,我倒能演示给你看了。”他的眼睛也适应楼中暗色,自己脚下楼梯吱呀,封选良那边却无声,心中又是一阵羡慕。
“那你呢?我早听闻你的名声,怎么这会还愿意帮着我谋事?”李三公子这会回过味,怕封选良要借着镖局做什么祸。
只他接下来的话没问下去,二人上到第二层,月色编织入户,正照耀窗前古琴。
“这就是——”
封选良侧身,这一声还驻足楼梯上,李三公子已经朝前跑。他自己仍站在楼梯口,扭过头,冲隐匿身形的黛玉、雪雁微微点头。
只是目光落在一位将军扮相的人前却是一怔。
不过封选良也来不及多想,李三公子已经到了前面,他便也紧忙跟上。月色下一把古琴暗色深沉,封选良方才仅存着一点顾虑,现在都因为几声弄弦放宽心。
他不擅琴,却会听。这几声说不上呕哑嘲哳,但也着实说不出什么恭维。好在封选良先前在李三公子落了个摆架子的印象,这会不吭声也不稀奇。
又细思,即便封选良说什么,这会的李三公子恐怕也听不进去。
他面膛长,若是子类父,想来李大人的脸膛更是长得不像样。黛玉眼睁睁看着李三公子五官堆叠起,拨弄几下琴弦,又急急扭回去跟封选良喊。
“这不是我的琴!”
“不是?”封选良不解,他也紧揍几步过去,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黛玉得的那一把。
“原来是误会。”
“不是误会,我特特跟人问了,我的琴就是送来林府!就在林府姑娘手里!封哥儿,要不......”李三公子的手仍按在琴台上,自觉物件对不上,对旁人的东西却失了仔细。“若不在琴楼,那一定在这府上姑娘那里!”
封选良不愿在这里跟他闲扯,听到他后一句责备兼觊觎,更是老大不高兴。尤其李三公子后面称呼殷切亲密,更是额外泛出一份恶心。
“你这话听着又稀奇,我辛苦将你带进人家府里,你还想我把你带去哪里?”拳头攥紧,眼见着松不下去。黛玉在一旁扯扯封选良的袖子,封选良只庆幸夜色没显露他拢起的青筋。
闷不吭声将拳头藏在后面,封选良深吸一口气,道:“你瞧,这边对坐两处,却只摆一只琴,想来是林姑娘把你的那只拿回去。你若信得过我,便只等我的信,等到机会得宜,我再领你来认。”
若是换了旁人,再怎样都要生出疑虑。只是李三公子为着心头宝具痛彻心扉,听着有人帮衬,自然忙不迭点头答应。脑袋对着月亮晃,仿佛山间生灵拜月修行出人模样,一举一动都不那么灵光。
再晃几下头脑清明,李三公子眸光闪闪,忽然问道:“往后只仰仗你,我也满心记挂你的好意。这会一次不成,但应了你的事却不必等我。你......”
他顿一下,凑近几步,想把封选良的神情看清。
“你走镖局是想往哪去?东有东的熟路,北有北的长处,你说清些,我们家还能找个熟门熟路的帮你。”
“西边的,行不行?”封选良眼皮掀一下,一整夜无甚悲喜的面庞上露出愁绪。:“我不瞒着你,我想请人往安门关去。”
李三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你也知我家的事,我外祖父仍葬在安门关中,这许多年都只祭奠衣冠......而我舅舅现又是这副样子,我没甚功绩,却也想安他的心。”
话里半真半假,尤其他手里又有李三公子的把柄。李三公子抿抿嘴,低声道:“应当是行,只是我——算了,等你领我拿琴,我定给你准信。”
封选良点头,知道第一回的试探已得到消息。便又由阮啸川遮掩,躲藏着将李三公子领出去。
只是等看着李三公子消失在路口,封选良又原路折返回琴楼里。
这会的二楼已是灯火通明。
黛玉望着那古琴,确信这一琴一人没有里应外合的主意,这古琴也没在李府公子身上留下什么印信。
可若是李三公子万事不知,又怎么甘心做贼来朝廷官员府上盗琴?而他又是怎么辨认,笃定这把不是他的琴?
心里将第二个瓮子定下,楼梯出传来声响,黛玉循声看去,正对上封选良阴沉沉的眼睛。
“他来我家偷宝,你动什么气?”黛玉噗嗤一笑,封选良却仍不高兴。
“等事情了结,只请阮姑娘再给我遮个影,我——”他攥紧拳头掂量几下,不难想象李三公子将来的待遇。
黛玉却也不觉稀奇,初见说以为是个木讷石头人,可这石头人却也敢爬上高树,拿弹弓叫欺侮他的人吃教训。
“只是你问他要凭据,我心里又不甚安稳。他定是要去寻家中长辈,一把你的名字说了,往后还有得烦闷。”黛玉说着,闷闷叹一口气:“你口口声声的不愿这个涉险,不愿那个涉险,自己倒是乐意蒙头过去。”
“这也是下下之举,李大人来了,想来害了舅舅的人也把我看在眼里。舅舅查得深,我即便说自己万事不知,他们也不肯信。”封选良的眼睛渐渐游移到一旁的将军,他不认得这个人,但因为黛玉容许将军在这里,封选良便不怀疑。
“不如我自己蹦出来,给他们个由头,省得他们不错眼地查。”封选良说着,又冷笑道:“只叫他们以为自己手是五指山,咱们之后还有得瞧呢。”
他说到这里却定住,那将军不知怎的,一双虎目圆睁,似要发怒,再瞧却隐隐泛出泪意。
“都长这么大了......”郑寅听封选良说话得宜,再看身形酷似故人。多年激愤作了一时悲戚,只哀叹腌臜阴谋,空葬送许多光阴。
封选良听得这话一怔,正要细问,却听得后面又有足音。他们几个现今隐去身形,唯黛玉与雪雁显出形影。
只是见着来人,黛玉却也是惊奇。
“爹爹,您怎么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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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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