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来,黛玉在京中大半日子都与寿康公主一处。
年纪小小上来京城,约莫一二年光景,她便随着到了山间寺里。山不是高山,寺也非名刹。可这些日子心烦意乱,数算往昔,反先忆起霜花簇簇,又见雨丝顺着宽叶蜿蜒而下。
然后便是一双手,迎她上京的也是一双手——将她搂在怀中,念着母亲,念着心肝肉。而这双手更冷,腕上长久缠绕佛珠。佛烟缭绕之下不知是否开灵智,只是黛玉仰在其中,抬起脸时只见着一角苍白的皮肤。
寿康公主清瘦,几十年含恨苦修,心思凄楚厚重。立在黛玉跟前时宛如石雕的骨头,阴丝丝的,一寸寸浸出来的冷与仇。
可那双手——黛玉总记得,将要揽过来之前,总是要搁在自己的耳后试一试温度,若是寒凉,便要揉搓热了再落到黛玉肩头。
寿康公主的手从来不冷。
近来山间多湿气,未见雨落,却也早早透起寒荫。寿康公主预备回京小住,对外托词却道养身,宫中的皇帝却爱惜姊妹,径自吩咐人手收拾宫中旧居,只道父皇母后挂念,叫寿康公主暂且居住在宫里。
若到入冬时节,山峦盖雪,空眼望去便如工笔图。等到太阳升起,画卷又一层做旧,起伏处如波涛凝固......
这一层景色定格,波浪般的车帘描摹顶峰。街市的嘈杂笼盖山川,波涛又起伏。
然后便是森然精致,车帘垂落,再掀起时满眼只见宫墙恢宏。
“林姑娘。”
这位宫里的白嬷嬷也是旧相识,寿康公主虽入寺清修,却也没当真断绝与红尘的联系。她虽因郑寅旧案才将黛玉接在身边,可晨闻暮问,她也想给这姑娘打点出个好将来。
好将来,怎样才算个好将来?公主的身份堪用,可她身后无子,一应益处都只在她活着时才算数。而活着时候的打点便更需钻营,尤其脸跟前这位是个小灵官,寿康公主这会却要一劳永逸。
她曾有心收黛玉为女,将来谋个郡主的奉承。可一来林大人尚在尘世,另一说却是黛玉不曾点头。
再说前事,那会黛玉才来到寿康身边。心中还为着金哥一事怀揣辛苦,尘世的亲缘割不断,便不肯叫他们再打出她的旗号谋利处。
而这会又在宫中,寿康公主再接黛玉进宫。推说在满京权贵跟前为林姑娘张目,再则便是......她又动了旧时心了。
朱红的宫墙上却闪出银色,黛玉也随着寿康公主几次来到宫中,皇后妃嫔原也见过。贾府中的大姐姐是为女官,姊妹二人相见,只是顶着几道贵人笑眼,却也只是浅浅认得。
寿康公主是太上皇心头爱女,今上也对这一位姊妹颇爱护。怜惜她多年孤苦,也念她恐怕是将林家的姑娘当自个的孩子养成。林姑娘在宫中行走却是过了明路,此时一顶坐轿摇晃,那抹不显眼的银色固死,在余光下仿若霜花融化作明珠,环佩叮当中将红墙浸出血色。
这一眼只当错看,黛玉收回视线,又纳罕寿慈祖怎么这样急切下山来。
——莫非是了尘寺里出了事?
可再细想又不该,莫说黛玉使闲散鬼灵帮忙盯梢。单说寿慈祖自己,若有为难处,怎的还瞒着她来?
冷不防的一阵风飘,远远的,不知哪位贵人豢养的雀鸟鸣叫。黛玉心中一紧,又想起父亲某日夜里睡不着。
黛玉入宫的时间并不早,寿康公主在宫中的清风台更是繁华中的隐蔽。隔着一道路便落轿,白嬷嬷跟抬轿子的低声嘱咐几句,便领着黛玉穿过这宫中小道。
白石垒砌的石阶,两侧栏杆上雕着整套八仙。栏杆之后是春夏残响,秋风威逼,却似乎也将这不热闹的地方遗忘。寿康公主从前少在宫中留宿,黛玉随着入宫几次,却也没来过此处。
越往上,秋景却渐渐落在后方。高升的太阳使房顶披金,一排瑞兽朝天,遗漏的福祉便作白石上的点点金光。纤细瓣朵的花还跟夏日一个样,灿阳照上,被蜂蜜尽头出润润的柔光。
这柔光也在修谨脸上,她见着白嬷嬷,二人相顾一笑,略寒暄过,白嬷嬷便要回去复命。
“这许久不来,我还以为白嬷嬷已经出宫去了。”黛玉与修谨也亲昵,这会到了跟前,修谨早也把心头上的小姑娘牵上。
“她舍不得呢。”修谨略笑一声,低声嘱咐黛玉小心门槛。
“可先前不还说,娘娘许了家乡的宅子,还要择人送她么?”说这话时已经到了殿内,寿康公主跟前素来没有几人,这会为着跟黛玉说私密话,便也早早打发出去。
“是为着太子。”修谨叹一口气,又朝紧闭的门页望一眼。她知晓自家公主不会瞒着,这会先说一句,却也算不得声张。
“姑娘快进去吧,雪雁,咱们在外间守着。”
前面看着三引四请,寿康公主稳坐高台,老神在在。可黛玉这会进内室,正撞见寿康公主探着脖子未收回来。
黛玉一阵忍笑,寿康面上一烫,先道责怪。
“瞧着面儿红,想来镇日嬉闹好不快活,看来是忘却我这老太太。”
“这话说得我好冤,五日十日攀山梯,寿慈祖这般说,想来是把我给忘了。”黛玉扑到榻上装哭,寿康笑不迭,揉热了手,当下便把姑娘搂进怀里。
“小冤家,嘴巴越发厉害。”寿康嘴上说着,手却将黛玉方才散乱的一点头发梳拢。她将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伸手摸摸黛玉的肩膀手腕。
“怎么也不见多吃些,这几日又在忙着什么案子?”黛玉时常到了尘寺不假,寿康公主却也实在想得厉害。她一搂住这孩子便舍不得撒手,捧着这一朵面颊,心里也想不出杂念:“又为哪个倒霉货色犯难?”
“寿慈祖——”黛玉失笑,却也隐隐生出争辩:“怎么说倒霉货色,若是好端端的,哪家也不愿意牵扯这些。”
寿康喉间‘啃啃’两声笑,眉头却些微皱起来。她的手在黛玉肩头揉捏两下,忽然轻声问道:“你还查着天下镖局那边?”
“还得看李府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黛玉摇摇头,欲要再说,却见寿康公主已经说起宫中的猜嫌。
今上膝下有五子,除去皇长子是潜邸时便在,其余四位皇子皆是今上登基后所诞。其中太子行二,临门一脚沾不得长子的名头,这会却连一个‘嫡出’也开始敷衍。
元后所出唯有此子,皇上爱重立为太子。可如今多年过去,上有大哥虎视眈眈,下面的弟弟心思起来。继后虽无所出,可眼里见着,却似有扶持年龄更小的皇子的意思。
说一句四面楚歌并不为过。
黛玉听寿康公主讲述,这会却明白修谨姑姑说白嬷嬷的那句‘舍不得’。
白嬷嬷可是元后身边的老人呢!
“寿慈祖,你是为着这一桩事才答应先入宫小住的?”
寿康点一下头,手依旧捧在黛玉颊上未落。她的喉咙滚动一刻,忽然将眼睛落到旁处。
“玉儿,我若这会再说有心认你为养女,你可应么?”
这一句话却也是在她心头翻熨许久。
这一世说是父母疼爱,皇兄照拂。可这镜花水月的恩荣靠不住,她许多年前便已省得。这会搂在怀里的孩子是一副牵挂,生前鸿福死后如烛,她仍盼着能与黛玉一份绵延余生的呵护。
可怀中的小姑娘仍晶亮着一双眼睛,摇摇寿康的手腕,笑道:“寿慈祖,这话咱们不早就说过么?”
黛玉并不肯叫人悄摸扯了这边的大旗,若是因她的缘故累得寿康公主的名声,她更是一千一万个愧疚。而现今又添上别的由头......
“我若是作了寿慈祖的养女,可不是跟封公子差辈分了?”这话说得有些好笑,想着那一位的脾性,一句‘小姨’恐怕更叫不出口。
原是一句玩笑,寿康公主早知晓黛玉认得封选良。只这会寿康公主眉头却皱,她望一眼黛玉,沉声道:“你只管顾及自己的前程,管他做什么?”
黛玉一怔,欲要解释,却听寿康公主道:“你若不愿作女儿,作孙女也是好的。”
“寿慈祖?”黛玉心中又犯疑惑,她叫一声,竟觉得寿慈祖言语中竟有急躁。
“玉儿,你诚心与我说——若你是小灵官动了凡心,只管与我说。我如今虽不在皇城,可谁家子弟品行优劣,心里还是知道得清楚。”寿康公主说到此,略微一顿,又道:“这尘世眼中,你是我寿康教养。而于我心里,旁的不论,单是多年相伴,你就如我自己的孙辈,我只盼着你往好处。”
寿康公主冷不防说起此事,黛玉却难得糊涂。她扭脸对上公主的眼眸,惯来早慧的脸儿上透出懵懂。
“你近来与选良走得过近了。”寿康公主叹一口气,到底为两个孩子担忧:“我晓得你身上灵异,自然不该一般论处。选良是个好孩子,你也不必觉得我看他不上,我自也是盼着他好。”
“只是,玉儿,我是怕你未见几个生人面,错把友爱当情爱。你俩个都是我心尖上的孩子,哪个伤了我都不愿。你若叫我说,亲上加亲我乐见——只是再过几年我撒了手,你又回过味来,到时可怎么办?”寿康公主拍拍黛玉的手,又是一叹。
说到这里,寿康公主似又作了老小孩,赌气道:“等往后,我再与我那些宗亲姊妹说说,你也常随我参宴。花花世界,多看看才知道要往哪只采——你之后再定主意,我便不管。”
寿康公主一连串说下来,黛玉总算寻得开口的机会。她半是感念半是无奈,晓得封选良一定是来了尘寺时偶尔与公主闲谈,这才叫公主误解。
“寿慈祖,你想到哪边?我这会可没犯糊涂,只是惦记父亲。”黛玉坐直了,心中添上的新缘由实在与这边无关。
林大人得升迁,但这个当口的心腹位置实在不好待。尤其这会京中风云诡谲,林府再出一个公主养女,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如今外人眼中,林府姑娘固然得寿康公主青睐——但林姑娘与林郡主到底要分算两端。
黛玉也知晓寿慈祖的心思,人上了年纪,总怕不知几时撒手人寰。此刻她轻柔说着,寿康听去,默默不言。直到黛玉住口,才长叹一声。
“你终究是长大了,这些话,往后我便不多言。”
宫中也不是好久待到地界,黛玉陪着寿康公主用罢午膳,又得一番疼爱,直到外面催促,才带着些赏赐回到林府。
紫鹃去点算清单入库,黛玉心中又攀上公主的不安。她左思右想不解其意,与阮啸川说了,却见这狐狸翻上梁柱。
“姑娘,你这样想啊?”阮啸川倒吊在房梁上,一晃一晃,叫黛玉对不上她的眼。
“不然怎的?”眼前晃得花,黛玉笑一句‘讨嫌’,阮啸川又笑嘻嘻吊挂下来。
“你怎么笑得那么奇怪。”
“我?”阮啸川慢下来,凑到雪雁跟前:“那小子,他若是跟禀告公文似的跟公主说,你猜公主会不会想到这边?”
还有一句却未尽,阮啸川只把这话藏在舌尖。
——说不准是年轻人藏不住心思,说着说着要笑,这就叫公主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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