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葳正小口喝着粥,闻言立刻放下调羹,那双清冷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纯粹看热闹的兴致,身体微微前倾,放轻了呼吸,仿佛生怕错过一个字。
坐在他旁边的水沚自然将他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他顺手夹了一筷子清脆的腌笋片放到贾葳碗里,语调带着点戏谑:“茂哥儿看来精神头不错?不如再猜猜,这回又挖出什么‘精彩’故事了?”
贾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懒得接茬,直接看向丁势:“丁统领,请讲。”
“是。”丁势目不斜视,继续汇报,“属下提审了徐长开现在的妻子陈氏,她曾是许家小姐许氏的贴身丫鬟。据她交代,大约十年前,许氏乘船游大明湖时,意外救起了一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便是徐长开。”
贾葳听得更专注了,眼神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美救英雄,引狼入室,丫鬟上位,嘶~好一盆狗血虐文啊~~
水沚看在眼里,笑意更深,却也没再打岔。
丁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根据陈氏对徐长开当时伤势的描述——多处刀剑伤,其中一道深可见骨,位置刁钻,以及他随身携带的、被水浸泡后模糊不清但样式奇特的暗器残片——属下初步判断,此人当年极有可能……是寂夜楼的杀手!”
“寂夜楼?”水沚和贾葳几乎是同时出声,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都相当陌生。
丁势立刻解释道:“殿下,贾大人,这‘寂夜楼’乃是十数年前横行北地的一个顶级杀手组织,行事诡秘,手段狠辣。其覆灭,正是因他们胆大包天,竟敢接下刺杀太上皇的任务!”
“刺杀太上皇?!”贾葳这下是真的惊了,没想到这瓜还牵扯到了皇家。
水沚的眼神也瞬间锐利如刀锋。
丁势点头:“正是!彼时太上皇尚在位,微服北巡,途中遭遇寂夜楼精心策划的伏杀,险象环生。此事震动朝野,太上皇震怒,下令时任内卫指挥使唐琪大人,率内卫精锐倾巢而出,联合各地官府,对寂夜楼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血腥围剿。最终将其连根拔起,主要首领尽数伏诛。而围剿结束的时间,与徐长开被许氏救起的时间,仅仅相差半月。”
贾葳心中暗自咋舌,这江湖恩怨、皇家秘辛,竟然和济南府的粮案、许家的灭门惨案如此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不过,听故事归听故事,办案终究要讲证据。
“丁统领,这些推测虽合情合理,但定案需实证。”贾葳放下碗筷,看向丁势,“可有确凿证据指向徐长开与寂夜楼的关系?”
“有!”丁势回答得斩钉截铁,“其一,据陈氏及他家周围的邻居所说,徐长开虽为商贾,却常年与一些形迹可疑、体型魁梧、太阳穴高鼓的武夫往来密切,出手极为阔绰,动辄给予大笔银钱。这些人的行踪、气质,绝非寻常护院镖师可比。”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在一次徐长开醉酒沐浴时,陈氏无意间在他脱下的衣物中,瞥见一块贴身携带的黑色令牌。令牌材质特殊,非金非木,上面雕刻的花纹,陈氏虽描述不清细节,但根据她所画出的轮廓与关键特征,经内卫老档案比对,确认与当年寂夜楼核心成员所持的身份令牌——‘夜枭令’上的标志完全吻合!”
贾葳听到这里,结合之前许家的惨剧,一个更加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这徐长开……该不会不仅仅是寂夜楼的余孽,而是……当年那个被围剿的寂夜楼首领的儿子或者亲信吧?否则,一个普通杀手,在组织覆灭后,哪来如此大的能量和心思,布局多年,侵吞许家偌大家业?”
水沚冷哼一声,眼中杀机毕露:“是与不是,抓到他,撬开他的嘴,自然一清二楚!”
他猛地站起身,对丁势厉声道:“传孤令!即刻下发海捕文书,通缉徐长开!画影图形,全国悬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通知山东、河南、直隶各州县关卡,严加盘查。着内卫、地方卫所、官府全力配合搜捕!孤倒要看看,他能躲到哪个耗子洞里去!”
“遵命!”丁势领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快步离去。
相比孙峥和丁势追捕徐长开的惊心动魄,贾葳这边清理田亩、重造黄白青三册的工作,在经历了初期的激烈对抗后,反而以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速度推进着。
事实证明,能让那些盘踞地方、根深蒂固的豪强士绅们心甘情愿配合“割肉放血”的唯一方法,就是提着明晃晃的钢刀,实实在在地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并且,最好能让他们亲眼看着几个最顽固、跳得最高的“榜样”,被那钢刀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
贾葳用雷霆手段抄没了几个勾结粮商、暴力抗法、手上沾着人命的豪强之家,其家产充公,主犯斩首,余者流放。
那血淋淋的人头和呼啸而去的囚车,比任何圣旨和说教都更有震慑力。
剩下的豪强们终于彻底认清了形势。
这位姿容绝世的钦差大人,背后站着的是手握兵权的六皇子,是铁了心要拿他们开刀的朝廷!再硬的脖子,也硬不过刀口。
于是,接下来的清丈、登记、造册,变得异常“顺利”。
那些隐匿的田产被“主动”呈报,拖欠的赋税被“积极”补缴。
整个济南府地界,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吏治清明”、“百姓归心”。
效率之高,连贾葳自己都有些意外。
当他看着抄没的豪强家产与今夏、今秋两季的巨额税收,被一一装上大船,在官军的押送下,浩浩荡荡驶离济南码头,启程前往京城时,才真正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看似尘埃落定之际,京城终于传来了关于徐长开的消息,以及一个更为爆炸性的坏消息。
两份消息几乎同时送达。
“殿下,贾大人!京城急报!”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入驿馆。
水沚接过密封的文书,快速拆开,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徐长开,抓住了。在直隶与山西交界的一处山坳里,被内卫堵了个正着。连带还抓了几个他身边所谓的‘护院’。”
贾葳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随即又升起新的疑问:“他招供了?”
“正在审。”水沚将文书递给贾葳,“不过,另一件事更有意思。”
他指了指文书后面附带的另一份简短密报:“皇帝特遣往山东、河南各处查验常平仓、预备仓存粮的人,也陆续有消息了。”
贾葳接过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密报上的文字触目惊心:
“……开仓查验,仓廪外观充盈。然表层米谷之下,多系糠秕、沙土,更有甚者,如兖州、曹州、归德府等处,仓底竟以黄土块、碎石堆砌,仅表层铺以薄薄粮谷掩人耳目!粮册所载数目,十不存一!……”
“岂有此理!”贾葳气得胸口发闷,“山东如此,河南竟也如此!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直接用土块充数?简直是丧心病狂!”
水沚眼神幽深,寒意凛冽:“看来这贪墨亏空、上下其手,早已不是一地一府之事,而是……烂到了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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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宁寿宫。
冬日暖阳透过稀疏的竹帘,在澄心亭里洒下斑驳光影。
澄心亭临水而建,冬日湖面结着厚厚的冰。
太上皇一身玄色常服,外罩着玄狐皮大氅,正坐在亭中,手持一根长长的鱼竿,竿线垂入冰面上凿开的窟窿里。
他目光沉静地望着那幽深的冰洞,仿佛在凝视着时光的深渊,又仿佛只是在纯粹地发呆。
皇帝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写满了苦闷与焦虑。
山东、河南粮仓彻底烂透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几次欲言又止,看着太上皇那岿然不动的背影,终究没敢贸然开口打扰。
时间一点点流逝,亭内静得只剩下风声掠过冰面的细微呜咽。
终于,那纹丝不动的鱼竿尖端,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太上皇浑浊却锐利的眼神瞬间凝聚,手腕一抖一提,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
哗啦!
一尾仅有两指宽的小银鱼被提出冰窟窿,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挣扎蹦跳。
皇帝看着那尾在鱼篓里孤单跳跃的小鱼,又看看太上皇依旧毫无表情的侧脸,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委屈和不安,低声唤道:“父皇……”
太上皇没有看他,只是缓缓地将小鱼从钩上解下,随手丢进旁边空空如也的鱼篓里。
那小鱼在篓底扑腾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看着鱼篓里这唯一的、微不足道的“收获”,太上皇沉默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极沉、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
“栋儿,”太上皇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皇帝的肩膀下意识地绷紧,“朕后悔了。”
皇帝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惊疑:“父皇?”
太上皇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皇帝的脸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失望。
“朕后悔了,”太上皇重复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后悔当年,不该听你皇祖母和你母后的。就该……狠狠揍你一顿。”
皇帝的肩膀猛地一缩,脖子下意识地缩了起来,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迟来了数十年的棍棒。
当年,作为太上皇唯一的儿子,他刚出生时体弱多病。
彼时还是皇后的母亲和皇太后祖母,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他百般溺爱,千依百顺,真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结果,便养成了他骄纵任性、不谙世事又自以为是的性子,一派天真的愚蠢。
太上皇那时便看出苗头不对,深觉此子若不加管教,日后不堪大用。
然而,他只有这么一个独苗,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当他试图严加管教时,皇太后和皇后便如同护雏的母鸡,立刻拦在身前,哭天抹泪,指责他苛待幼子。
打?打不得。骂?骂不得,一骂孩子就哭,哭得撕心裂肺,两个女人更是心疼得不行。
无奈之下,太上皇只能退而求其次,精心挑选饱学鸿儒、能臣干吏作为太傅,希望能通过教导,将这块顽石雕琢成器。
然而被宠坏的孩子早已厌学成性,逃课、顶撞老师、对治国理政的学问嗤之以鼻……种种劣行,层出不穷。
太傅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收效甚微。
一来二去,人就在这种放纵与无奈的拉扯中长大了。
待到太上皇退位,皇帝真正掌权,一切弊端暴露无遗。
学艺不精,眼高手低,偏偏还被身边那些只会歌功颂德、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们忽悠得团团转。
若只是如此,或许还能慢慢调教。
可更要命的是,这位皇帝陛下性格深处还潜藏着根深蒂固的固执己见和优柔寡断!
认准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该下决断时却又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太上皇看着眼前这个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显得如此惶惑无措的儿子,心中那点残存的期望也彻底化为了灰烬。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死寂。
“罢了。”太上皇的声音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认命,“栋儿,山东、河南粮仓亏空一案,还有那牵扯出的寂夜楼旧事,你拿回去,问问你的儿子们吧。”
“父皇?!”皇帝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和震惊:“您这是何意?!”
让他去问政于皇子?这简直是对他帝王权威最大的侮辱和否定!
太上皇终于将目光转回皇帝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把你这表情收起来。”
皇帝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惊愕。
太上皇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还记得朕当年教你的第一课吗?”
第一课?
皇帝茫然地思索着。
是帝王心术?是驭下之道?还是……他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想不起所谓的“第一课”是什么。
看着儿子那副茫然无措、毫无长进的模样,呼吸猛地一窒!最后一点耐心也彻底耗尽。
他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那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寒风,将鱼篓都掀翻在地。
篓中那尾刚刚安静下来的小鱼,再次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助地蹦跳挣扎。
只留下皇帝一人,呆立在空旷冰冷的澄心亭中,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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