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736 年,惊蛰,逻些城
铅灰色的云团在逻些城上空堆叠,像被揉皱的氆氇,低得能蹭到红山宫的碉楼尖。二月的寒风裹着雪粒,刮过城外的青稞田垄——去年割掉的青稞茬还戳在冻土上,像一排排冻僵的长矛。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褪去了往日的银辉,雪峰在阴云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蓝,山脚下的牦牛群缩在石垒的圈里,黑黢黢的像几块冻僵的石头。稀薄的空气里飘着酥油和柏烟混合的气息,街头巷尾的吐蕃人裹紧了身上厚重的藏袍,脚步匆匆地往石砌的屋舍里钻,只有街角玛尼堆上的经幡还在风里乱舞,猎猎作响,将古老的祈愿送往云端。
红山宫顶层的议事房里,石砌的窗棂糊着牦牛皮,风灌进来时呜呜作响。尺带珠丹背对着窗口,绛色锦袍上用金丝绣的雪山图案在昏暗里泛着微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金鞘短刀 —— 那是去年平定象雄时所得的战利品,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发亮。忽然转身时,袍角扫过铺在地上的狼皮毡,露出毡子边缘磨损的毛边。
"大苯师," 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三日前观天象所言的神兆,当真会应在此刻?"
大苯师宗喀枯瘦的手指捻着牦牛角念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细密的符文,他已经很老了,深刻的纹路爬满了他的脸。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忽然闪过一丝锐光,像雪地里的鹰隼发现了猎物,缓缓点头,喉间发出低沉的回应:"赞普且候。前日神山上空忽现异象,正是应在此刻。"
话音刚落,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连经幡的响动都轻了下去,只剩下案上青铜灯盏里酥油燃烧的噼啪声。
年轻将领达扎路恭上前一步,铁甲片在寂静中碰撞出轻响,像冰棱坠落在岩石上。这位吐蕃将领左额上有一道浅疤,是早年随赞普征战时被敌军箭矢划伤的。他刻意放柔了语气,掌心的老茧在藏袍下摩挲着:"赞普宽心,中原古话说‘无消息便是吉兆 '。赞蒙自入吐蕃境,便常向神山供奉祭品,心诚则灵,定能逢凶化吉。" 他目光扫过窗外,只见宫墙下立着些模糊的黑影,该是值岗的卫兵,心里却暗自盘算着 —— 若赞蒙当真出事,大唐那边怕是又要起波澜,去年刚定下的茶马互市可是不能出意外的。
就在这时,云层深处忽然裂开一道缝,渗出一道饱满如融化的黄金般的光泽,顺着裂缝漫出来,像酥油茶倾入木碗时漾开的油花。转瞬之间,一轮巨大的金色天眼撕开层层乌云,完整的出现在宝蓝色的天幕中,瞳仁里流转着柔和的光,缓慢又清晰的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金光如潮水漫过红山宫的石阶,漫过廊下悬挂的刻着古老符咒的青铜铃 ,悄无声息地渗入每一间房舍。八层的产房里,牦牛油灯的火苗忽然定住了,不再被穿堂风吹得摇晃,灯影里映着墙上挂着的唐式织锦,上面绣着的鸳鸯此刻像活了一般,在金光里浮动。
李奴奴的黑发已被汗水浸透,黏在颈间像是一根根水草。她咬着银制的止疼棒,吞下痛苦的呻吟,指节深深掐进锦被。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了!
脑海里出现了在幼时阿爷背着她在朱雀大街上的身影。
“阿爷!”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不能倒下,她可是大唐的金城公主!她腹中可是大唐与吐蕃的血脉。
文华郡主李沁站在床边,莲青色的襦裙袖口沾了些血污,却依旧镇定地抬手:"换盆热水来,让稳婆再添些力气。" 她声音平稳,只有紧攥着李奴奴的手时才微微发颤 —— 指腹触到李奴奴汗湿的手背,像摸到了滚烫的烙铁。昨夜她悄悄在神龛前供奉了三盏酥油灯,心里一遍遍默念:若能保赞蒙平安,愿折自己三年阳寿。她比谁都清楚,这位大唐来的赞蒙若撑不过去,她和倓弟在吐蕃的日子只会更难 —— 就像去年冬猎时,她不小心踩坏了吐蕃贵族的玛尼堆,若不是赞蒙从中斡旋,恐怕早已被按吐蕃律法断了手指。
金色的光从门缝和窗缝漫了进来,顺着地砖的纹路漫到床边。李沁抬头时,正看见金光里浮动的微尘,像极了长安春日的柳絮。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稳婆一声喜极的呼喊:"生了!是位小公主!" 那稳婆满脸皱纹里都堆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好险,差一点把自己的命也填进去。
顶层的三人看得真切,那轮天眼在金光里渐渐淡去,最后化作一缕金烟散入云层。逻些城里忽然响起成片的叩拜声,街巷里的人们对着天空伏在冻土上,额头磕出闷响,有老阿妈把转经筒摇得飞快,嘴里念着:"是天神显灵了!"
"咚、咚" 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达扎路恭拉开门,见李沁立在廊下,身姿端庄,脸颊被风刮得通红,双手拢在袖中维持着礼姿:"恭喜赞普,赞蒙诞下公主,母女平安。" 她说话时藏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唐式襦裙的暗纹 —— 那是礼部特意绣的缠枝莲,既合大唐规制,又暗合吐蕃对莲花的尊崇。
尺带珠丹紧绷的肩背忽然松弛,他一把抓起案上的蜜蜡佛珠,大步往外走:"快备礼!把库房里那对羊脂玉如意取来!" 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宗喀笑道:"大苯师果然神算!"
宗喀枯瘦的手指捻着念珠停了一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泽,“赞普且慢。”
他缓缓的弯下腰,声音带着种经文的厚重,“天眼天珠降世,此女当以天珠命名,应名为帝惹!”
尺带珠丹朗声笑道,“好名字!便叫做帝惹!大苯师赐名正合天意!”他绛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地上的狼皮毡微微颤动。
宗喀在他身后咳嗽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枯瘦的手指捻着念珠又转了三圈:"恭喜赞普。老衲这就去祭坛诵经,为小公主祈福。" 他袍角的酥油渣抖落在地,像撒下几粒黑色的种子。
达扎路恭待众人走远,目光落在李沁身上。她鬓角的碎发结了层薄霜,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如长安宫墙下的玉兰。"赞蒙既已安妥,你且回府照看倓公子。" 他语气平稳,招手唤来侍卫巴桑,"护送郡主回府,途中经唐使驿馆时,让驿丞遣人去信告知大唐喜讯。"
李沁屈膝行礼,藏袍的褶皱在青砖上压出浅痕:"多谢将军周全。" 她抬眼时正撞见达扎路恭转身的背影,他腰间的蹀躞带上悬着枚铜质令牌 —— 那是赞普亲赐的调兵符,此刻在天光下泛着冷光。她忽然想起和亲那日,礼部尚书在咸阳桥嘱咐的话:"郡主肩上担的,可是这大唐万里疆土的安宁。"
"巴桑会把府里新熬的酥油茶给你备着。" 达扎路恭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赞普已命人快马通报长安,你我...... 各司其职便好。"
李沁没再答话,转身踩着石阶往下走。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她抬手拢了拢披风。远处的转经筒还在吱呀转动,将古老的祈愿送向云端,而红山宫的金顶在云隙间偶尔闪现,像枚悬在天地间的印章,盖在这片她深感陌生又不得不扎根的土地上。
红山宫八层寝殿内,三层厚毡层层叠铺于石砌地面。底层是防潮的牦牛皮,中间垫着吐蕃产的羊绒毡,最上层则是长安织造的云锦,踩踏其上,无声无息。仆妇们刚用掺了柏叶的热水擦拭过铜炉,此刻里面焚着从大唐带来的合香,在空气中氤氲出独特的暖意。半开的外间窗棂,将远处法号声裹挟着风冲进来,落在紫檀木屏风之上。这屏风乃李奴奴的嫁妆,其上雕刻的《大明宫图》在午后微光的映照下,镀上一层金边,含元殿的飞檐在香雾间微微浮动。
李奴奴斜倚在垒起的迎枕上,绛红色寝衣领口绣着缠枝莲纹。月白色绫罗抹额勒于额间,巧妙遮掩了产后的倦容,唯余一双清亮眼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家伙裹在白狐裘里,皱巴巴的小脸仿若晒干的杏子,鼻尖却透着健康的粉红,呼吸间胸口轻轻起伏,好像有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藏在里面。
“公主,来擦擦手。” 东娘捧着铜盆踏入,盆底铺着从长安带来的干玫瑰花瓣,遇水便缓缓舒展,在水面晕开一片淡淡的绯红。李奴奴抬手时,腕间银镯滑至肘弯,小臂上尚未褪尽的红痕显露无遗。
她指尖轻触女儿耳垂,温热之感传来,恍惚间忆起十二岁那年,她还在大明宫,二姐宜城偷来御膳房枣泥糕,塞给她时说:“阿奴你记着,女儿家的心要像长安的春天,既能守着宫墙开花,也能跟着风跑遍天涯。” 那时候她还笑二姐性子野,如今才知道,所谓天涯,便是这般滋味 —— 青稞酒的浓烈,酥油茶的醇厚,还有这望也望不见长安的广袤穹庐。
稳婆之前诊脉时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娘娘脉息虚浮,胞宫受损难复,往后怕是再难有孕了。” 李奴奴并未觉得可惜,反倒松了口气。往昔在大明宫做养女的岁月里,她见尽皇子公主们为争宠而施展的种种手段,那些明争暗斗,比吐蕃的凛冽寒风更能伤人。如今怀中抱着这小小的生命,于她而言,已然足够。
“你说,该叫你什么好呢?” 她用指腹轻轻蹭着婴儿脸颊,小家伙突然咂了咂嘴,似是在回应。窗外的风卷着经幡声掠过,李奴奴望着屏风上的大明宫,眼眶不禁泛起红意 —— 阿爷此刻会在长安城的王府里吗?还是又出去游历天下?若是知晓添了外孙女,会不会高兴?会不会赏王府下人双倍月钱?会不会如同当年她生辰的时候,在王府里隔空陪她吃一碗长寿面?
“父皇当了外公,定会设宴庆贺。” 她对着婴儿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笑意,“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求赞普送你去长安看看。去瞧瞧曲江的流杯池,望望乐游原的绚烂晚霞,去看看…… 阿娘长大的地方。”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仙絮的通报声:“赞普驾临 ——”
李奴奴急忙拢了拢衣襟,东娘手脚麻利地放下一侧的床帐,将哺乳用的锦被搭在床沿。尺带珠丹爽朗的笑声先一步传入:“奴奴可醒着?” 紧接着是仙絮轻柔的阻拦声:“赞普稍候,容奴婢为您拂去寒气。”
片刻后,尺带珠丹挑开帘子走进来,绛色锦袍还残留着殿外的寒意。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半圈,目光炽热地锁定在襁褓之上,活像一只紧盯着猎物的狼崽。“你瞧你,急成这副模样。” 李奴奴嗔怪道,却不自觉地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方便他能看得更真切。
“你是没瞧见!” 尺带珠丹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你生产时,天上悬着**金眼,比大昭寺的金顶还要耀眼!金光刚漫进红山宫,稳婆就来报喜了。宗喀师大呼神兆,说咱们女儿是天眼化形,赐名帝惹 ——便是天眼天珠之意,奴奴你说这名字可好?”
说着,他便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想触碰婴儿脸颊,却被李奴奴轻轻拍开:“洗手了吗就碰?当心把寒气传给孩子。” 尺带珠丹嘿嘿笑着缩回手,挠头的模样,让李奴奴恍惚间想起长安坊间那些初为人父的书生。
“公主,该喝药了。” 砚梨端着药碗进来,青瓷碗沿热气升腾。尺带珠丹立刻抢过碗:“我来我来!爱妻辛苦,且饮此汤。” 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逗得李奴奴险些笑出声,又怕惊醒孩子,忙用帕子捂住嘴,接过碗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在舌尖蔓延,她眉头微蹙,砚梨赶忙递上蜜水。李奴奴含了一口,却又缓缓吐在银盂里:“刚生了孩子,乳母说不能沾蜜,免得过奶给孩子。” 尺带珠丹见状,急忙拿起旁边的苹果干:“那吃这个?去年从中原运来的,甜得很。”
“赞普且到外间稍候。” 东娘适时上前,手中捧着绣着瑞兽的小襁褓,“公主该给小郡主开奶了,您在这儿多有不便。” 尺带珠丹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眼婴儿,捏了捏李奴奴的手:“那我去找宗喀师商量庆典,晚上来陪你用膳。”
“晚上再说吧。” 李奴奴斜睨他一眼,“我这两天累坏了,说不定正睡着呢。” 话虽如此,指尖却悄悄勾住他的袖口。尺带珠丹心领神会,又磨蹭片刻才被东娘 “请” 到外间,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药苦就含片苹果干,别硬撑着。”
屏风外传来他与东娘的交谈声,隐约是在商议庆典该摆多少桌宴席,是否要等待大唐回复——若是大唐要派使节来,多半要等待使节一起。李奴奴听着听着,眼皮愈发沉重。婴儿在怀中轻轻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她陡然醒来,低头轻拍襁褓,鼻尖突然泛起一阵酸楚 —— 那回不去的长安,总得有个人替她再看上一眼。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歇,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婴儿脸上,绒毛都被镀上一层金边。李奴奴温柔地吻了吻女儿额头,轻声低语:“娘的小帝惹呀,乖乖睡觉吧。等你醒了,就能看见这世上最美的日头了。”
远处的法号声若隐若现,与红山宫檐角的铜铃声相互和鸣,宛如一曲跨越千山万水的悠扬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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