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终于是倒下了。
倒在了巡游天下的路途中,倒在日复一日高强度的政事处理里。起初,谁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疾病。无法将这位强大的帝王击倒。
所以患病途中,嬴政尚且有闲心派遣出则同车,居则随侍左右的忠信之臣蒙毅,回返会稽,代自己祷告山川神灵。
可意外就是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嬴政死去了,死在沙丘行宫里。在他强撑着使李斯将传位给长公子扶苏的诏书写下,又眼看着赵高用印之后。他闭眼,挥手,眼前一黑,再没有醒来。
他的生命彻底走到尽头之前,眼角的余光里看到的,是看似恭谨的赵高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笑容。
他想,他的这位中车府令,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可是很快的,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凉、阴冷来袭。在他的意识在一点点的破碎和下坠。他终是恍然惊觉,他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终结。不管他愿与不愿,他终究是成了一个死者,成了一个......
亡魂。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仙神来将他接引,更没有小鬼来将他引到泰山之下的亡魂。
他在跃动的火光之下,以亡魂的状态再醒来。他的眼中倒映的,是赵高面上,病态扭曲的笑容。以及赵高掌下,那被火光一点点啃食和吞噬的,传位给他的长子扶苏的诏书。
“狗贼敢尔!”
他的目光很冷,他的指尖习惯性的按在了腰间剑柄。要将赵高诛杀,将那被焚毁的诏书从火中挑出。又或者说,如果他还活着,没有死去的话。一切本不必如此麻烦的。
只需一个眼神,一声令下。他自可以拨乱反正,将一切恢复正轨。
可谁叫他死了呢?
他求仙访道,祭祀山川神灵的诸多种种行为,并没有在他死后,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与便利。他手中长剑出鞘,挥出,尺水寒芒倒映。所带来的,不过是......
是什么呢?
夏日里的凉风吹起,帘幔翻飞,暗影重叠。赵高似是心有所感,身体一个激灵。仓皇且无措的转头,战战兢兢对着床榻方向跪下,做足了一副恭谨怯懦姿态。
可一息,两息,三四息......
直到那代表了他最后旨意的诏书,从赵高指尖滑出,彻底燃烧殆尽,化作烟尘掉落到地面。他高大的身影,宛如山岳一般的威仪与气息,终是无法对赵高造成任何影响。
生与死的距离,是如此遥远。以致于他的斥责与言语,无法传递到赵高耳。他的怒意与愤恨,无法叫赵高窥知。他所拥有的力量......
他又怎还会拥有任何力量呢?亡魂状态下的他纵使身体里的沉疴不再,纵使他的样貌与身体状态,都仿佛是恢复到了最鼎盛的时期。
他终究,只是一抹无法对现世造成任何影响的亡魂而已。
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赵高一点点起身,毕恭毕敬的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的对着他的尸体喊出,“皇帝陛下”。
皇帝啊。
他自诩德高三皇,功过五帝。前人所未有之功业在他手上完成,世所罕见之制度与帝国,在他手上确立。他自该为此而感到骄傲,他本该为此而感到骄傲的。可......
“您死了,您终于是死了啊。皇帝陛下。”
赵高笑。唇角笑容一点点扩大,笑得扭曲且病态,几乎直打跌。
这在他面前,再是谨小慎微不过的狗,终是对着他这个主人显露出了利爪与獠牙。不再将隐蔽的心思与野望隐藏。
他听到了赵高说,“皇帝陛下,您便安心去吧。您所留下的皇位与大秦......”
他颓然且无力的闭了眼。眼前,分明已经可以看到这之后的血与火,预料到他走后,这经由了他的手塑造起来的强大帝国,走向末路与倾颓。
他的指尖一点点攥紧,本就没有过多血色的手部肌肤愈发苍白。他闭上的双眼再度睁开,本是雍容矜贵的眉眼间,威势尽显。如同一柄出鞘的秦剑一般,势必要染血,势必要叫冒犯者灰飞烟灭。
可事实却是,他眼看着赵高小人嘴脸尽显,在他的尸首前,诉说野心与野望。他的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如今的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看着而已。
看着啊。看着他的旨意被烧毁,意志被篡夺,秦人几代人的心血被毁于一旦。直至偌大的帝国崩塌,宗庙倾颓,所有的一切俱是不复存在吗?
他其实是并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将人心揣度。更不愿意相信,他所留下的大秦会落得如此地步的。
可是当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当他的躯体,不再有呼吸和脉搏。当他生前所留下的一切,并没有平稳过度他的选定的继承人手中......
他想,他应该要尝试着相信李斯,相信扶苏,相信蒙氏兄弟的。
赵高而已,区区佞信之徒。所有的荣耀与权柄,俱是由他所授予。便是生出了二心,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可眼前的种种,以及他内心里的理智与判断,却又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不该如此乐观,更不该去奢求,一切还可以转圜,不会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他一路走来,他的帝国一路走来,已经树立了太多太多的敌人,不是吗?
那些活着的,死去的,假意臣服的,不断抵抗的......
他原本是不在乎的。
只要他尚且还活着一天,只要他尚且还能呼吸,没有死去。那么他们便只能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在他所驾驶和掌控的这辆战车前匍匐。不敢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他败给了天命,败给了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镇压当世,将一切尽在掌握的帝王。而那些暗地里的豺狼们,在他死后,却一定会将爪牙露出。
将他所留下的一切,和他的大秦,尽数撕碎。
可他终究,是不甘啊。
不甘于一切成空,不甘于他的功业未完成。更不甘于,他的心血与努力,在他的眼前被毁去。
所以他求仙,拜神,在这将他困住的大殿里,念诵过漫天仙神的名。
不管是谁,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能够帮帮他,帮帮他就好。
千秋功罪,世人臧否,他愿意一力承担。可他的大秦,不该亡在赵高这等小人手中,更不应该,因这样一点小小的变动,而走向末路。
可他早应该知道的,这世间如果有神明,神明高居在九天之上,眼看着他生前求仙访道,靡费国力。死后将帝国倾颓的局面目睹。究竟是何其冷酷,何其残忍,又岂会有半点善心,因他的哀求而动容?
可这世间如果没有神明,他又为何不曾归于尘土,而是以这亡魂的状态而存在呢?
还是说,这不过是那六国遗民,是他曾经的亲人、朋友、兄弟、仇人,加诸在他身上的诅咒?
诅咒他人死而魂不灭,亲眼见他功业成空,见他大秦之灭亡?
他的内心里,没有答案。
可是他的目光之下,他的丞相大人去而复返,双眼在那被烧成灰烬的诏书间停留。本是严厉斥责的面色,在赵高的花言巧语中一点点软化。
直至挥毫泼墨,写下一份传位于十八公子胡亥的诏书以及一份使长公子自戕的诏书。
他眼睑垂下,握剑的手不断颤抖。他试图将唇角勾起,嘲笑过李斯的天真与赵高的愚蠢。却恍然惊觉,真正天真愚蠢的,分明是他啊。
是他的自大与傲慢,致使了这一切的发生。叫他帝国的交接,生出波折。甚至是走向不可测的后果。
或许他本不该这样悲观的。毕竟他的长子扶苏虽然有着种种不足,但假以时日,却也能成为合格的帝王。可是时日啊,他这些年求仙访道汲汲所求的,他和他的大秦所缺少的,不正是这个吗?
他的长子扶苏,应该是能够将这经由李斯的手写下的伪诏辨别,将他的大秦,带回到正轨的吧?
他闭眼,回忆过扶苏倔强的面容,试图将他自己说服。可是——
“如此,便真的可行?”
是李斯收笔,目光迟疑,望向以玉玺对着诏书用下的赵高。仿佛终于是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后知后觉,涌现出深深的不安与惧怕来。
有汗水顺着李斯的鬓角滴落,夏日里的凉风根本便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凉意。他眼角的余光中,层层帘幔掩映的床榻之上,死去帝王的尸身恍若睡着。足以带给他不可想象的压力。
有那么一瞬间,李斯甚至想痛哭流涕,对着那帝王跪倒匍匐,以表示自己的鬼迷心窍。
他不想的,他只是......
只是什么呢?
“长公子扶苏......”
李斯张了张口,试图将自己,又或者将赵高说服。但这位向来谦卑谨慎的中车府令却是一声冷笑,问问李斯道:
“丞相大人,你还有得选吗?”
没得选?怎么没得选?只要能够拨乱反正,将皇帝陛下的意志贯彻下去,使长公子扶苏承继大统,继承皇位......
李斯瞳孔收缩,耳边,响起的是赵高恶魔般的低语。
“丞相大人,你真的甘心将权柄让渡,屈尊蒙氏兄弟之下吗?”
“您是聪明人,您应该清楚,一旦长公子继承皇位,那么这丞相之职......”
长公子刚毅果敢,又同蒙氏兄弟亲厚。这丞相之职,舍蒙恬其谁?
可是他在大秦经营这么多年,他同皇帝陛下君臣相知,他为大秦流过汗,立过功。他好不容易爬到了这丞相之位,又怎么甘心,将一切让给年龄与资历并不如他的蒙氏兄弟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诏书上,经由他写下的“传位给十八公子胡亥”几个字迹上。
相较扶苏而言,十八公子胡亥,自然是极好糊弄和掌控的。他又有何顾虑呢?况且......
“皇帝陛下已经死了,不是吗?”
赵高将那诏书合拢,收到手中,拉了李斯的手,转身,指过那被帘幔遮掩的床榻道:
“君臣一场,试问丞相大人,这世间又有谁能比您更知道皇帝陛下的所求,知道他的理想呢?天下人不能,长公子更不能。”
“您送长公子去见陛下,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将陛下的理想与政令贯彻下去。使这大秦和陛下想做的一切,不至于因陛下的驾崩,而走向末路啊!”
“您的忠贞之心,可昭日月。陛下如果在天有灵,想来,也应该......”
下一瞬间,赵高的话语戛然而止。同李斯一起张大了口。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瞳孔中倒映的,是有粉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到层层帘幔之间,嬴政的尸体旁。将帘幔扯去了,探出头来,对着他们挥手。
“嗨,你们好啊。在下是护国安邦英武......”
江黎卡壳。看了看李斯和赵高,又看了看周围,陡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她以为的大唐,而是......
战国?秦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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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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