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离开小院之后，邪神倚着那棵海棠树，抬头安静地凝望着头顶那层层叠叠宛若云霞的海棠花，夜风吹过卷起一阵花雨，那洋洋洒洒的粉色花瓣便这么落了他一身，皎洁的月色将他一身笼罩，显得孤寂而落寞。
我垂头正想直接走掉回屋时，叶英却立在屋内，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只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低头，将额头与我相抵，垂眸低声对我说道，“你或许，该和他说说话……”
我不解，抬头对上他闪躲的眼神，便又再次低下头，心口似乎压抑着什么，却一时不知为何，“叶英，这样对吗？你希望这样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拥入怀中，“不对，不希望……可是你心中若有答案了，又何必问我呢？”
我心一颤。
“不必现在强迫自己得出答案，我只是希望……”他双手捧起我的脸，本应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细碎荡漾着月色，他似乎很难过，却又在逞强，“瑶儿，去吧。”
他松开了手，不再看我，转身便向里屋而去，不曾回头，不曾停顿，只是脚步缓步而沉重，连同着背影都显得有几分难过。
我却如铅注腿，寸步都难以前行。
当我出现在邪神面前时，他却不见得有几分开心，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我，眸中神色宛若初识，远在云端、观望一切、神秘莫测，那张精致妖冶的脸也似乎从未变化过。他以那淡漠却妖魅的语调对我说道，“如若我选择回到云端，我是否会得到解脱？”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来做什么？”邪神双手抱臂，立在那儿，让我觉得千万里远。
我正欲开口，他打断道，“不要说不知道。”
可我认不清看不见，确实不知道。我不敢再看他，而是看向月下树梢上的那摇摇欲坠的海棠花，淡淡开口，“宴席之前，那二位可是带来了一些，我不方便知道的，现实？”
他沉默了一会，随即轻笑了一声，“对于这些事你竟敏锐到这种程度，我也不知是该夸你什么了。”
我回头看向他，微微勾起唇角，“夸我残忍。”
他微微眯起眸，危险的火焰似在他眼角燃烧，他伸出右手抬起了我的下巴，似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在细细观察我，低下声音却依旧是勾人心魄的妖魅之声，“我本是疯狂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只远远观赏一切便好了，是你，拉我入彀，是你让我跨越了那么多个世界而来，我确认了，得到了一个我并不想要的答案，想要走了，你为什么……”
“你要去哪……”我开口问道。
他眼角微微颤动，许久才放开我，低垂了眼眸，“我不来，你就不会死了……”
我愣住，呆呆地看向他。
“他们说，拥有神权的，跨越了多个世界，最终都会导致最后到达的世界发生巨变，那个创造者提前察觉了我的到来，选择……”他没忍心继续开口，薄唇张开又再次紧紧闭上，眼角微微泛了红。
我恍然大悟，事实宛若惊雷一样劈入我的身体里，让我久久都动弹不得。
明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了，本该是转折，我却因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又全盘否决了自己，呆滞地在那个路口选择了，不该的死亡。
“我是伪神，我是堕神，我本不该来，你对我也并非……”邪神轻叹一口气，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却怔愣住了。
因为我拉住了他的衣袖，他是想逃避吗？是想离开吗？我心中对于他此刻的状态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便不自觉地拉住了他。
手心传来那衣袖绸缎的触感，我却开始慌了。
“瑶。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他低头看着我拉着他衣袖的手，面上神色复杂，又微微侧头，不愿意我看见他眼睛。
握着他衣袖的手却更紧了。
“不知道。”我脱口而出，“茸茸说过，我的命运只有等待，在那个世界，我等着好运的发生，等着爱我的人来到身边，等着终点的到来。在这个世界，我也在等待，等待着你将我复活，等待着叶英把我牵住往前走，等待着什么都不明确的未来……”
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我一定要等待吗？”
他终于肯看向我，与我对视，他眸中神色破碎却又明亮，隐忍却又疯狂，他张嘴，却并未说话。
“留下。”竟是我恳求他，用他对我说过无数次的话。
他缓缓合上眼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可因为我你才……”
“我不在乎。”若非那念头在心中存了那么那么久，怎么可能又会被人所引导，那最终是我自己的选择，又怎能怪到他身上？
“不，那个时候叶英已经来了，你们若是相遇，你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他双眼赤红，懊悔之意覆盖了整张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道，“你可是邪神，是伪神，是堕神，所谓的正义不该是你所坚守的，就算是我的事，你也可以……抛下负担，选择卑鄙。”
他闻言眉梢微颤，紧抿着唇将我用力地拥入怀中，沉默不语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说来，其实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什么都不写，便也什么都不会发生，所谓世界只会安静地、正常地运行下去。
夜风猛地吹过，怀中人化作一阵花雨飘扬而起，悠悠地落了我一身，而我的耳垂上也终于传来了那熟悉的触感，他再次化作蛇形耳饰，留在了我的身边。
回到里屋时，叶英正在沐浴，我落座在屏风的这边，安静地等待着。
“阿瑶，你还好吗？”屏风那边传来水声，他应是沐浴完毕起身了。
“嗯。”只不过知道了我死亡的真相之一。
潮湿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侧，我抬头去看，是只着了寝衣浑身还带着热气的叶英，他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如雪一样白的肌肤下透着湿润的红，低头垂眸看向我的目光如温热的泉水将我覆盖。
此刻或许我才懂了何为出水芙蓉，那样干净却那样诱人且美好。
我起身拿起帕子，将他按在了椅子上，安安静静地替他把每一缕发丝擦干，月色之下，烛火之中，他的白发宛若水银泄下，顺滑而湿润。
他抬手，剪烛，还未燃尽的引线落在灯油里，噼啪炸出一朵火花随后熄灭。
此情此景，总觉得那般的熟悉，一切是那么自然而舒适。
“明日我须去扬州城一趟，有些商行的事还要我亲自去收个尾。”他说着，接过我手中的帕子，随后将我拥入怀中，坐在了他的大腿之上。
淡淡的皂香瞬间裹袭了我一身，那如水荡漾的目光落在身上直叫我心尖微颤。一只温热的手替我将额前乱发捋至耳后，他微微笑着说道，“你在家等我，想去看比赛就同王若他们一起，要是嫌不好看，就去钓鱼，去骑马。”
我望着他，心中柔和万分，“那我明天去钓鱼，等你回来就有鱼汤喝了。”
“好。”他微微笑着，将我的手轻轻一吻，随后目光如丝一样缠绕着我，低声对我说道，“叫佣人把水换了，你去沐浴，我，在卧房等你……”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潮湿的气息落在我的脖颈间叫我心痒。
佣人手脚利索，很快便准备好了。清洗了身子，我这才踏入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拥着我，让我舒服得心生几分懒意，抬头便看见窗外月色之下竹影摇曳。
水凉了几分，邪神的声音忽然在我耳畔响起，“睡着可又要得风寒。”
睡意褪去几分，我不舍地起身，擦身穿衣，赤脚穿着平底舒适的绣花鞋慢慢往卧房而去。
正有人穿着单薄半透的寝衣倚着美人榻看着书，半干的白发铺在榻上、散落在他胸前，半开的衣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那精壮而结实的胸肌半遮半掩着，流畅的人鱼线与腹肌倒是大方地露着，握着书那修长的手指如玉般完美，指尖甚至还透着点点的红。
他眼眸微垂，似在认真看着书，神态悠然自得，完美的五官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如瓷的肌肤下透着红，眉梢上绽放的那一朵红梅并未显得他俗气，反而更衬得他整个人宛若月下仙正在吸收天地精华一般自在而美好。
一张清冷而英气的脸庞，说来应是让人觉得禁欲而纯洁，可是那分明红透的耳尖却出卖了一切，显得他勾人而色气，仿佛就在等待被发现被垂怜一样。
我不禁弯唇。
我几步上前，将他手中的书拿开，在他愕然之时，亲吻他的耳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夫君看什么书能红透了耳朵。”
一双手温柔地禁锢住了我的腰，他仰头与我对视，眼波荡漾，并没有回答而是问我道，“好看吗？”
我坐在了他身边，伸出右手食指，轻抚过他的眉梢鼻梁与湿润的红唇，看着他因为我指腹的触感而微微颤抖，看着他愈发清澈的欲色，说道，“不晓得好不好看，只知道，夫君此刻分外勾人……”
他欲言又止，白净的脸微微泛红。
我的手触碰到他修长的脖子，他轻哼一声。
“睡吧。”叶英轻抚着我的头，让我安心地在他温暖的怀中渐渐睡去。
清晨将我唤醒时，身侧已经没有了叶英的身影，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连邪神也不在了。赖在干净温暖的被窝里，竟觉得十分惬意，没忍住继续合眼小寐一会。
我木然地看纱帐帷幔，叶英，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忠于的是我的所欲还是与邪神的交易？这样做，你真的开心吗？
不敢想太多，只是我已然越发看不懂叶英了。
邪神所思所想都不屑于掩饰，都直白地同我索要。
你呢，叶英，你的自尊与高洁容许吗？你竟是……太看轻了自己？
内心一痛，眼角微微湿润。
日晒三竿时，我终于舍得离开被窝。简单整理了内务，我坐在海棠树下的秋千上，漫不经心地晃着。
“这是你想过给我们的结局吗？”一道明亮的声音响起，随后一道人影缓缓显现在了院中的石凳上，是朔尘。
我不明，“结局？”
结局不就是他们一起寻找时珞吗？
朔尘半眯起眸，左手撑在石桌上，右手玩弄着一枚黑子，神色深深，淡淡道，“三人……”
我两眼一黑，涨红了脸，拔高了音调，“你竟窥视！”
朔尘挑眉，将棋子放下，“你们……”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我瞪大了双眼。
“如若是我……或许也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做一个卑鄙的占有者。”他垂眸，神色晦暗，又补充道，“她若真的还能回到我们身边，放下我的自尊又有什么所谓。想来在这里，我们也无须遵从什么纲纪伦常……”
什么虎狼之词！
我头好痛，无奈地抓了抓头，撇过头去看湛蓝的晴空，缓缓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写，把你们的故事拆分开来，两个故事也好，你也就不会这么痛苦……”
“痛苦？”朔尘轻轻笑了一声，下一个瞬间他便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一张硬朗英气的脸明暗参半，他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缓缓抬起，让我不得不与他对视。
“你以为我什么也没得到所以痛苦？”他弯起唇，以目光细细描摹我的五官，随后淡淡说道，“我不痛苦，自从心意相通之后，就算得不到，我也不痛苦，只是遗憾她已不在我身边而已。”
朔尘放开了我，负手背对着，高高在上地训斥着我，“来之前我还以为你创造的她会和你有相同点，结果一点都没有，她明亮如太阳，而你过于阴暗，明明沉醉在泥沼里，却还妄图留下一点干净的挣扎。”
挣扎？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是啊，我明明沉醉爱与欲之中，却想要将他们分开，情是情，欲是欲，我所清晰而知的是我不抗拒这些，却试图理清这样是否正确，是否会让叶英觉得失望，即使我知道那个答案。
我不想他这样，可我又想要这样。
矛盾于我一人，越发深。
午后，我寻了人少清净的水边钓鱼，阳光温暖又叫我犯困，我一低头几乎睡着，朦胧之间我的脸被人扶住。
我睁了眼去看，竟是阮闲舟，我一怔渐渐清醒，坐直了身子。
他怔愣着缓缓收回了手，垂眸之间似有挣扎与失落。
“你怎么来了……”开口又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话，于是声音越来越小……
他似触电一样一颤，眼眶竟瞬间红了，却又不肯示弱，倔强地撇过了头，只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问我，“你决定好要嫁给他吗？”
叶英求婚于我的事他竟已经知道了。
我沉默地点头，道，“对。”
我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苦笑，看着他的侧脸，看见他睁大的眼睛里滴落一行泪。
我缓缓起身，抬手想为他擦去泪水，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低头看着我，已然是遮掩不住的破碎，“主人……别丢下我……求你……”
真实虚假我早已分不清，但我能明确知道的是，我不想辜负一颗赤诚的心，就算它或许并不存在。
我沉默地抽回了手，刹那间他眼中失去了所有光芒。
我合上眼睛，不由地感慨道，“若你没有醒来，只是NPC，多好。”
“主人在说什么？”阮闲舟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竟不带有一丝感情，我怔怔地再次睁开眼看向他，他居然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似有疑惑，仿佛发生过的一切不复存在，他真的就只是与其他NPC无差别的存在。
即使他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涸。
寒凉刹那自我颈后袭来，我方才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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